酒肆乐坊扎堆聚集的兴化里,入夜后一片热闹光景。
宜春乐坊的彩楼上悬挂着一串大红灯笼,一楼坐堂中,异域风情的胡姬正跳着胡旋舞助酒,雪白足踝上以红丝缠系银铃,铃铛的清响不绝,客人的笑声亦不断。
二楼,一间宽敞的雅厢内,近十位年轻郎君娘子席茵围案而坐,以象牙箸敲打碗盏,听琵琶行酒令。
“你们行行好,杯盏也要银钱买的。”
杨珂芝双手左右开弓,端上新换的四碟鲜脯果子,又起封两坛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欢,转脸笑骂一声,将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
“眼见闹的没形影了,都脱家舍业不过明天了不成?全是殿下拐带的!”
“怪我?”宣明珠笑瞪眼睛,酒气薰得她的凤眸潋滟生光,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多出两道旎旎晕红,伸手胡乱一指。
“喏,你看看小淮儿面前的酒坛再说话。这小醉猫子,在边关喝不着洛阳的美酒,跑姐姐这儿打秋风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肆意胡闹的岁月。
“阿姐。”言淮面似醉了,那双眼却亮如星斗,望着眼前一根莹白的手指,臂腕向前动了动,又捺住。
他将她的面容蕴在那片专注的眸海中,低低问:“为何不叫我恣白了?”
李梦鲸酸酸地咳嗽一声,宣明珠闻言笑起来。
当年言淮恣意桀骜,酒量最好,每逢宴饮,浮白无计,她便给他戏取小字,唤为“恣白”。
跟着她的一帮人跟着瞎起哄,言恣白的名字渐渐便叫开了。
“恣白,边关苦不苦?”宣明珠喝着酒问。
言淮点点头,复又摇头:“冷月亮照着荒城堞,万里一片静,感觉那漫夜要捱不过去的时候,是苦的。一低头,见心窝里头装着人,又甜又暖和,便又不觉苦了。”
宣明珠静了半晌,兀自笑说:“好不容易回来,英国公夫妇悬挂多年的心终于可放一放,你也该收收心,娶个妻子成家继业。”
言淮正准备为阿姐倒酒的动作僵住。
她都知道。
知道当年他得知她要成亲,大闹过一场后跑去南疆是为了什么。
言淮从来无事瞒她,那年他十四岁,对着宣明珠信誓旦旦:“阿姐莫要嫁别人,天下无人如恣白对你好,求阿姐再等我三年,只要三年,恣白娶你!”
可阿姐只是揉揉他的头,笑他小孩子。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宝贝从眼前丢了,麝着酒气的唇鼻凑近那张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颜。
眼底暗潮奔涌。
“阿姐,我回来了。我也长大了。”
宣明珠闻听心叹:可阿姐快要死了。
少年人的心声最是诚挚动人,她听了,不是不感动的。然而她一直将小淮儿当作弟弟,断无耽误他的道理。
笑一笑,将手抽回,拨开那颗鬓发散落的脑袋瓜,反手头朝下按在梨木案上,“你醉了。”
“哈哈哈,平南将军这酒量大大退步了啊!”
冯真没心没肺地嚷嚷,席间又一片欢笑。
此刻,长公主府内一片冷清。
正房没有点灯,一片孤孑的影,站在黢黑的屋子里。
他指尖轻轻抚过梳妆台的棱角,不必灯光也知,上面雕刻的是喜鹊梅花纹。
她的妆镜,是红梅双鹤连珠纹的。
她的发钗,是宝珠镂金簪梅钗。
她惯常用的杯盏盥盂,皆用冰梅绕枝青花的。
连床头的小桌屏,绣的也是松梅白鹤图。
所以梅鹤庭一直以为宣明珠极为喜爱梅花。
原来不是,她只是,极为喜爱他。
方才他回府找到崔嬷嬷,想问老人家关于宣明珠更多的喜好。
崔嬷嬷没说,却当着他的面掉了泪。
她道:“奴婢自从跟随殿下出阁后,便一直等着驸马问这句话,没想到会等七年之久。如今,无意义了。”
昏暗的屋子里,梅鹤庭将紫檀桌角死死硌在掌心,直至整条手臂都痛得发抖。
却再也没有人殷切地问他疼不疼,无人与他同用膳,无人来点花烛灯。
万籁俱寂的长公主府,仿佛此时此地,只剩他一人。
记得成亲伊始,他尚且年少自持,觉得住在“长公主府”而非“梅府”,终究不是男子家顶立的纲常。是以那时每次出入府门,他都满身的不自在。
后来入仕,无论多晚回家都有灯火迎候、伊人在室,他便也渐渐习惯。
只是那时诸务繁忙,他不像其他驸马挂着虚衔饱食终日,可以尽情陪伴公主出门游玩。他有他的抱负,总想着,待到闲暇再多陪她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