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庭至今怀疑那天是他听岔了。
现实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种疏离的眼光看他,更不会荒唐地说出“两清”二字。
是她当年执意要他娶她,是她这些年费尽心机拴绑他,都过了这些年,如何两清?
可内心的不安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宣明珠确实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梅鹤庭迷惑地皱起眉心,默然片刻,转身去厩中扯了匹快马,驰向皇城。
一辆无制无徽的油碧小车,驶过宫门双凤阙。
素手掀开青帷,宣明珠望向巍峨肃沉的宫墙,恍觉岁月悠悠。
那年上巳时节,桃花开满京城,妙龄少女腰挂金错刀,鬓簪花,衣蟒袍,挥鞭打马过御道的光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入宫,已是三个月前,为出席上元节的宫宴。
宫宴上皇帝与众位亲王大臣觥筹款洽,唯独没有敬她这位名义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里,无人敢置一词。
当今天子与昭乐长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晋明帝弥留之际,四子荣亲王宣焘联合青州藩镇,妄图与宣明珠的胞兄宣烈——亦即当时的太子争夺皇位,却棋差一招被太子反制。
后来宣烈登基,昭乐长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她不为新帝这个嫡亲兄长清算余孽,反而为那异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
她几近不讲理地力保下宣焘的命,只褫除了荣亲王的封号,这些年一直幽禁于隆安寺中。
再之后,先帝登基两年便病逝,其长子宣长赐继位。当今天子对旧事心存芥蒂,不晋升长公主为大长公主,不称其为姑母,长公主无事也从不踏进宫门半步,姑侄离心。
宣明珠没有先去钟毓宫,来到了西内太极宫两仪殿的侧殿,这是皇帝下朝后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着银甲卫,但见一身大红宫装的长公主殿下,携四婢雍容行来,背脊明显发僵。
——不管天子是什么态度,他们可是两方都得罪不起,一时间传报也不是,阻拦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宫来向陛下请罪,尔等尽管去通报便是。陛下若无暇,本宫也不会赖在这里。”
内侍应诺而去,不一时趋身返回,皇帝请长公主入殿。
宣明珠泰然拾阶而上,凤髻上的八宝珠钗映着灼曜日光,流苏碎金。如红莲绽放般逶迤在龙墀的锦绣裙裾,为穆穆宫廷增添了一笔浓重的亮色。
听老一辈的内侍说,晋明皇帝在位时,情溺独宠昭乐殿下,常赐赤金妆服与汗血宝马,禁中外廷无处不可行。
当时这位天之骄女气态之骄昂、颜色之盛美,后宫无人能出其右。
彼时宫中有句流传很广的话:倘若你在庭苑间走着走着,忽见一片红影掠过,那不是御花园牡丹盛开,也不是天边霞云耀眼,而是昭乐殿下又骑马出来溜弯了!
后来长公主出降梅氏,宫中再无一位红妆胡服的公主敢马蹄踏龙壁。
没两年晋明帝山陵崩,这百年如一日的肃穆殿宇,又变回了原本的闷沉样子。
侧殿里伺候的小太监,只觉皇帝陛下在听闻长公主求见后,神情明显地沉郁下去。众人屏息惴惴,被皇帝挥手屏退。
黄梨案外的宝蟾泥金鼎中燃着龙涎,宣明珠入殿,站定,浅浅福身示了一礼。
起身才欲开口,年轻天子已经快行几步,执晚辈礼开口喊人:“皇姑姑,您可来了!”
宣明珠凤目流转,要笑不笑瞧着未及弱冠的宣长赐。
“生辰宴太过奢华,嗯?罚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辂车,嗯?陛下长本事了。”
“朕不敢。”皇帝满脸委屈,顷刻间已不是那个沉稳决断的威仪天子。
“是姑母教导做戏要做全套,怕惹内阁老臣怀疑的,侄儿下谕时心疼得紧……”
宣明珠还想再打趣几句,抬眼见皇帝眼圈都红了,作色喝道:“一国之君,优柔哭啼作此妇人状,成何体统!”
皇帝吸了吸鼻子,眼睛更红了,“皇姑姑的病……侄儿一早听迎宵说了,心急如焚,只恨无法一见皇姑姑略叙温寒。您放心,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穷九州之方,必定治好皇姑姑!”
先太后故去得早,宣长赐在东宫时,与这位行止无忌的大姑姑最亲近,说是被她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
他怎么可能因一个隔着血缘的四皇叔,就与姑姑交恶呢。
当年四皇叔叛乱是真,大姑姑想保四皇叔也是真,他二人不和却是假。
只因内阁三省的长令皆是积年的阁老,权势深固,谋国老成,先帝弥留时拉着他的手叮嘱,老臣未必有不臣之心,难免有挟少主之意,为君须警。
皇姑姑也说,他十四岁御极根基太浅,说不得被权奸蒙蔽。于是想出这“疑诏诡使”之策,姑姑自己做个恶人,装作与他不甚亲近的模样。
一来,若有对新帝心存异思的王室公卿,私下与长公主暗示联合,那么便可揪出不臣之人;二来,他们一明一暗,互相做戏配合,也可将朝臣的动作观察得更为洞明,遇事随机而变。
只是太过委屈了皇姑母。
“殿下,陛下一片拳拳孝心,是担心您呢。”
泓儿轻声缓颊,“奴婢听迎宵姐姐说,陛下一得知此事,寝食难安,假借淑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在宫门外张贴皇榜广召天下名医。殿下请宽心,有陛下福泽庇佑,这病必然会好的。”
宣明珠今日正是为此而来,那些在野的医士如今被召集到宫中,自然不是为淑太妃诊病,而是她。
对于皇帝的这片真情厚意,宣明珠心下宽慰,不多客套,先行往钟毓宫去,出门时不忘作出含怒之色。
皇帝同时在殿内砸了几个茶盅,间隔一刻再到钟毓宫探望太妃。做戏做全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