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子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附于他耳上道:“约莫是个小姑娘,不好下手。”
若不然岂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忽然感慨自己岁暮。
宋浩难以置信的看看景子墨,又看看犹在堂中愁眉紧锁的大人,脑子不打转了似的,张口结巴道:“不能..不能吧。”
先帝在位时,修建了许多道观,京中便有好几处,宫里也修了一座,初一十五他都会去打蘸祭奠,每每熏得火烧火燎,饶是身处后宫的妃子都能闻到烟熏气,虽有怨言,却不敢置喙一声,每每被呛得难受还得同去侍奉。
先帝崩逝后,刘太后便立时废了打蘸祭奠的惯例,先前香火旺盛的道观,只是由原来的真人道士打理,林林总总遣散不少,现下凋零的厉害。
周启与幼帝同站在三清石像前,焚了经书,相携走到隔间雅室。
小道士在外面清理灰烬,侍奉香火,从开着的殿门能看见外面灰冷的天,阴沉沉的蓄积着乌云,没有风,鸟雀蹦蹦跶跶在雕梁栏杆上觅食。
幼帝是棋太嫔所出,未登基前母子二人在后宫没甚存在感,棋太嫔本是先帝身旁婢女,获幸后有孕生了八皇子,虽封为贵人可一直不得圣宠,偏居在最简约的宫殿过的实属凄凉。
先帝虽多子,可命都短,陆续夭折几个,先帝就愈发迷恋烧香打蘸。
兴许是为着年轻时杀戮过重,在位后期的先帝,开始以仁德养民,宽仁待下,可苍天不如愿,刘太后之子上位没多久就在深夜突发恶疾骤然崩逝,幸亏先帝子嗣多,刘太后不慌不忙从一群弱小中挑了最不起眼的八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顺理成章成了现在的小皇帝。
棋太嫔被赐居广平阁,吃穿用度对外道来是跟刘太后不相上下的。
小皇帝恭敬的行了谢师礼,稚嫩的面孔因长久听政处事而染上一抹帝王威严气,他背着手,随后走到太师椅坐下。
“先生,礼部把奏折呈于朕阅览,朕想朱批时,母后告诉朕,要来征求先生的同意。
先生以为,朕是该允还是该拒。”
所说为批复刘凌抄许家代为保管资产一事。
刘太后让他询问周启,不过走走过场,哪里是真的让他拿主意。与此同时,周启的态度也就代表他的立场,是否与刘家一致,除去许家后,刘家权势炙热,眼下是想清理朝臣,扶持顺应刘家一党。
周启沉思片刻,稳声说道:“臣曾与陛下授课,教习陛下君臣之道,君国君民一心,如今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是亟需陛下庇佑爱护之时。
若陛下退缩,则民众失望,若陛下能摒除后顾之忧救民于水火,则威望声明俱起,拥护不招而至。”
小皇帝冷静听他言毕,低声道:“朕亦知厉害始末,可朕不敢,且不说朕的圣旨能否颁下,便是如愿昭告,母后和刘相会废了朕。”
字字透着对于刘家的畏惧,小皇帝已经竭尽所能克制住胆怯,端的是君王之态,想的是龙椅下的那些尖锐刀刃。
从被扶持上位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己行走艰难,原以为会傀儡般任由刘家挟持,先生的出现则成了拯救他于黑暗的一束光,让他知道,活下去,死死咬住心底的畏惧,在羽翼丰满之时,犹能同雄鹰一决生死。
总好过浑浑噩噩被当成棋子。
周启郑重望向小皇帝,实则在入宫前便已下了决心。
“陛下只要记得,你所做的事,是受我引导,并非主动为之。”
“那先生,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周启看着仓皇起身的小皇帝,摇头:“臣会陪陛下走到最后,绝不允许自己中途倒下。”
三清石像前,周启摩挲着手腕上的檀木珠串,合眼,脑中想起十几年前谢家那场大火。
他就站在京郊道观的最高处,从山上俯视城中,偌大的府邸烧的天都透红,浓烟滚到半空,像是忽然堵住他的鼻腔肺腑,钝刀切肉的撕裂感让他几欲崩溃,嬷嬷将他送到观里就连夜跑下山去。
周夫人给他戴上这串檀木珠子,为的便是消减他心中戾气,压下谢家满门的仇恨,平心静气生活。
先帝已死,许家倒台,他心事终于了结。
上了香,看威严肃穆的石像逐渐模糊成父亲母亲的脸,两个哥哥跟在旁边,精健的手臂压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再有两年三郎也能握剑骑马,跟我们一块儿上战场了!”
“哎,急什么,三郎细胳膊细腿,还得多吃肉,要不然连小马驹子都上不去。”
“三郎,给哥哥笑一个!”
周启眼眶温热,眨了下,面前除了冷冰冰的石像,再没旁的生气。
时隔多年,周启有时根本记不起他们模样,既不敢刻意去想,又时时告诫自己不能忘,每每夜深人静就会躺在榻上仔细在脑海描摹他们的相貌。
仙鹤紫铜香炉里的烟直直飘到上空,香案上搁置着新奉的果子糕点,往前看去,是一排排灵牌,有的刻着名字,有的一字不写,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犹如浮荡在空气里的游魂。
周遭静谧无声,似乎烟雾涌动的声响都能窜进耳中。
周启抬起手来,明润的眸里闪过一丝狠辣,窄袖横过案台,贡品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上,四下蹦开。
诛杀满门后又想求得心安,天下就从没有这个道理!
碧蘅院中,余嬷嬷翻箱倒柜找了几件厚实的披风棉袄,虽说不是时兴的,可能挡风保暖,都道江南的冬日不好捱,姑娘又瘦,少不得不习惯那里的湿冷气候,偏夫人不让她跟去,只允了翠喜陪同。
余嬷嬷不放心,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又拿起衣裳在宝忆身后一比划,跺脚道:“竟没想到姑娘长高了,先前的衣裳都小了一揸。”
秋日裁过新衣,因为入冬没多久,衣裳还没来得及重裁,有几件穿着,可往南边去,路上怕是不够用的。
翠喜也一一捡起来比量,两人目瞪口呆的看看宝忆,又看看衣裳。
长在跟前到底没有发现姑娘柳条般窜长起来,足足比夏日时高了一大截儿,身量也日渐丰盈,翠喜倒是给她做诃子,只觉得她形状饱满,却也没想到姑娘仿佛一夜间长大,之前的旧衣怕都不能用了。
明日就要启程,即便现下去春晖堂禀报夫人给姑娘做衣裳,都来不及。
余嬷嬷不得不裁裁剪剪,用旧布料往衣裳边缘添补,她与翠喜都有好绣功,忙活大半日,竟也补的差不多。
宝忆挨件试穿一遍,屋里生着炭火,试完就出了一头汗。
“只这些就好,哪里用的着那么多,嬷嬷和翠喜姐姐,你们别再补了,舅母她们带了不少箱笼,我这边不好多带。”
临走前,余嬷嬷又抱着宝忆千般不舍,抹眼泪将她送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