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见卢飏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不禁对自己的慧眼识珠更加自得。
“数千甲士不及秀才一怒,朕简拔你也是为国选材,启动先生说这办书坊的主意是你出的?”
卢飏应诺,接着拜道:“回陛下,近岁,各地水旱频发,朝廷太仓紧张,但国子监不少校舍年久失修,学生感朝廷之不易,便想出了此策。”
“好啊,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可叹天下衮衮诸公,竟然不如一少年。”
朱翊钧说着,还看了一下刘宗周。
朱元璋匡扶华夏,其功至伟,但也给大明挖了不少巨坑,比如藩王、比如明朝的财政制度。
大明的财政制度不是中央集权式的,因为在张居正改革之前,大明的赋税是收实物的,粮食布匹丝绸等等,皆是以实物的形式进行缴税。
于是这便带来了一个弊端,古代交通不便,启运实物的成本很高,江南的米粟运到京城,人吃马嚼,加上沿途漂沫,起码损失三分之一,这还是有京杭大运河的助力,若是其他地方走陆路运输,损失的还要多。
于是朱元璋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江南的赋税要启运京师,而江南各地卫所的用度也需要从京师再运回来,那为嘛不让江南的赋税直接给江南的卫所呢。
朱元璋一拍大腿,顿觉此计甚妙,让各地缴纳的赋税直接供应各地的支出,一下子便可以挽回至少三分之一的赋税损失,于是便有了这奇葩的财政制度。
朱元璋的这一举动,确实降低了征税的成本,但是也造成了大明中央财政长久以来的弊端,各地的赋税直接供应各地,征税成本确实降低了,但也实实在在的消弱了中央在财税上的分配权,也造成了大明长久以来的财政紧张。
明朝建国之初还好些,天下初定,轻徭薄赋,用银子的地方不多,中央财政还能支持。
但是明朝中叶之后,藩王和土地兼并,让大明百姓困苦不堪,但因为明朝奇葩的财税制度,导致中央想平衡各地的税收,都没有手段,想转移支付手里却没有银子,这让明朝历代帝王都很困苦。
除此之外,朱元璋制定的这个财税政策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弊端,各地征税各地花的政策导致地方政府征税用税的权力过大,没有制度上的约束,让不少地方官员恣意妄为,导致百姓负担日益沉重。
特别是在明朝中叶以后,吏治腐败,虽然名义上的大明赋税不多,差不多是二十八税一,但是由于地方官吏的贪婪,落实到百姓身上,却是八税一都不止了。
当然,对于朱元璋的这个奇葩的财税政策,大明有不少有识之士也是明白的,但是忌惮于各地官吏,鲜有人敢提改革。
万历初年,恰逢天时地利人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张居正,好好的改革了一番税制,让中央朝廷终于过了十几年的富裕日子。
但是因为万历皇帝朱翊钧成长的过早,加上青春期叛逆,十九岁的年纪还不是特别清楚大明这个国家机器是如何运转的,单凭一时意气,张居正一死,便不惜开棺鞭尸,直接把张居正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顺带着也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送进了坟墓。
张居正辛苦十年,背负天下骂名,用考成法这个大棒外加一条鞭法的制度,给朱翊钧攒下了千万家财。
到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时,太仓存银已经有了千万之巨,存粮也是满仓,张居正因此还免除了各地之前积欠朝廷的赋税,大明气象一新,已现大明中兴之象。
但是这一切遇上朱翊钧这个青春期的二愣子,再加上各地腐败官员的鼓噪,让万历皇帝随后不仅废除了一条鞭法,还在上面踏上了一只脚,让张居正直到天启年间才恢复名誉。
不过万历皇帝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虽然不喜欢张居正,但却踏着张居正的尸体,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功绩:万历三大征。
不过这三大征下来之后,张居正给他攒的家底便也花光了,加上的一条鞭法的废除,大明又恢复了之前财政紧紧巴巴的日子。
后来朱翊钧这个二愣子凭着个人喜好,硬生生搞出了个国本之争,导致大明不仅财政紧张,顺便将腐朽的吏治又拷上了党争这个枷锁。
一个国家最怕政局不稳,而万历皇帝这个二愣子亲政后,却唯恐天下不乱,直到四十岁以后,似乎才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不想折腾了。
手里没钱,吏治又腐败,皇帝说的话便很难传达到基层百姓,大明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景象,朱翊钧似乎有些心灰意冷,加之岁数大了,也没什么心思折腾了。
皇帝不爱管事,官吏只想着捞钱,于是也间接造成了晚明思想文化的繁荣,于是朝堂上有东林党、齐党、浙党、楚党、晋党等等,朝堂外有复社等各种民间社团组织,官员不干事,思想文化和工商业却是欣欣向荣,以至于竟然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
但是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朱翊钧虽然不爱管事,但对于这一切却也是门清的,所以说话间时常就会流露出对士大夫的不满。
刘宗周此时见朱翊钧的眼光看过来,却也当没看见没听见,木然侍立,不发一语。
朱翊钧见刘宗周无趣,便又看向卢飏。
“你小小年纪就能体会到朝廷的不易,甚为难得,比那些首辅尚书都强,那些人来朕这里就会开口要银子,这主动给朕送银子的,这天下便只有你卢少卿了。”
卢飏闻言,偷眼看了一下朱翊钧,却发现朱翊钧言语晏晏,一副老太翁的表情,顿时神情一松,当下也对着朱翊钧笑了笑。
朱翊钧多年来,一直与朝臣斗法,对上的都是各种如刘宗周般的似乎也受到了卢飏这一笑的感染,接着便对李恩说:“赐座。”
李恩闻言一惊,万历皇帝因为与朝臣不睦的事,这些年都很少给朝臣赐座,即使是年过半百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来了,也得站着回话。
刘宗周自然是受宠若惊,当即便行礼谢恩,卢飏也跟着刘宗周行礼。
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便送来了两个杌子。
所谓赐座便是赐坐杌子,这时的杌子跟那样那个时代的圆凳差不多,因为没有靠背,坐着极不舒服,坐久了腰疼,还不如站着呢。
不过刘宗周显然不这样认为,再次谢过之后,便轻撩袍裾,半个屁股挨着杌子做了,一脸的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