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个情形,唐介难免气短,躬身道:“老臣孟浪,请陛下降罪。”
“何罪之有”
赵祯摆手,“朕说了,这是心里话,不是议论朝政对了,就像在书院学堂一样,大家凑在一起,坐而论道吗朕方才说这些,就是有一个疑问,武将不可信,宦官不可重,外戚不可用,他们都会乱国,朕是认可的,可朕也想请问,那文官呢会不会也把朝廷搞乱了如果文官出错了,又该如何限制呢”
这话问得,把几位宰相弄得外焦里嫩,骨酥肉麻。
他们突然觉得,罢相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面对这种诛心的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劲儿
连贾昌朝都闭嘴了,其余诸人更是成了闷油瓶。
大家伙有意无意,把目光都落在富弼身上,心说你老人家惹祸,你的道行深,这时候还要你上
富弼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他很明白,现在开口,很容易就被记入史册,成为万古笑柄,但是不说话更不行,赵祯已经把矛头对准了整个文官体系,不惜牺牲君臣的情分,富弼本能觉得不安,他必须拼了
“回禀圣人”
富弼声音很大,“自古以来,奸佞之臣不在少数,诸如李林甫,杨国忠之流,的确祸国殃民。可相比历代的贤臣,却是九牛一毛。就拿我大宋的文臣来说,有尽心辅佐君父的,有爱民如子,为民做主的,有力抗强敌,不畏生死的,有直言进谏,扫除奸佞正是有了这些贤臣辅佐,我大宋才有了百年治世,太平景象。”
富弼又道:“文官固然有乱政的危险,但是太祖太宗,匠心独具,高瞻远瞩,已经定好了规矩,东西两府,对掌朝政,首相次相,分割事权,又设参知政事协助,外有御史台监督我朝选拔御史,无不是德才兼备,清廉自守的。而且言官不许与宰执有关系,定期如果不能弹劾权贵,还要缴纳辱台钱如此重重监督,严防死守,已经将文官乱国的威胁降到了最低。诚然会有一些小的纰漏,可老臣以为,如果废掉这套行之有效的体系,真不知道用什么来取代”
不得不说,富弼就是厉害。
他用娴熟的太极功夫,把赵祯猛攻来的重拳化解得七七八八。
假如不是有这次的事情,赵祯都被他给说服了。
“王卿。”
赵祯突然叫到了王宁安。
“微臣在。”
赵祯笑道:“你觉得富相公所言如何”
“回禀陛下,富相公渊深如海,见解高明,微臣自然是钦佩的,只是他说某些事情是小纰漏,臣不敢苟同”
王宁安朗声道:“大到朝廷,小到黎民百姓,谁能离开钱历代的危机,最主要的一条,便是财政枯竭。之前富相公参与的庆历新政,为的也是富国强兵。由此可见,财政安全,关乎一国生死,绝不是小事情。富相公还说官员互相监督,运转周密,制度完善。臣就更难以理解,为何面对这几个月的动荡,政事堂同御史台的意见完全一致双方不是没有关系吗那为何步调一致,配合默契,齐心协力扯皇家银行的后腿派去阻止王德用老将军的就是侍御史田方,我想诸位大人也不能否认吧”
王宁安继续道:“陛下,臣当然不敢质疑诸位大臣的人品操守,但是涉及到文官士林的时候,政事堂和御史台,完全是异口同声,根本起不到监督的作用,相反,言官还打着言者无罪的旗号,窥视上峰喜怒,充当打手,为虎作伥这类事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光是微臣就遇到了好多次,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啊”
憋屈,从头到尾的憋屈。
屈指算来,文官在王宁安这里丢的人已经不少了。
远有六塔河,其后有岁币的事情,接着是交趾进贡,还有最近的皇家银行,凡是弹劾王宁安的,都被狠狠抽了嘴巴,狼狈不堪。
原本完美的解释,在一大堆的实例面前,显得很苍白无力。
饶是富弼能言善辩,此刻也只能闭口无言。
赵祯微微点头,“王卿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朕并不怀疑诸公的品行。但是为人嘛,总是难免灯下黑。就拿朕来说,那两个不争气的侄子也卷了进去,朕一听说,当时就想看了他们的脑袋,可后来一想,我那个老哥哥身体也不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朕于心不忍,只好作罢”
噗
大家伙都内伤了。
这老实人无耻起来,也真够牛的
你是不想处置汝南王府吗要真想,就不至于那么步步紧逼了,你那是要把赵允让的骨髓油都榨出来
这几位相公也不敢替赵允让说话,只能任由赵祯借题发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朕尚且如此,更何况诸公朕不想怪罪大家伙,但是这一次的铜价之乱,让朕清醒了,光是现有的规矩不足以保证万无一失,光靠着言官御史,监督不了朝政。有太多专业的东西,他们都不清楚,就拿钱法来说,至今为止,朕也没有看到哪位言官说清楚了,都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反倒是王卿,主持皇家银行,破解钱荒,功劳很大,朕心甚慰。”
赵祯又夸了几句王宁安,然后笑道:“众位爱卿,朕今天的话很重,朕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希望大家以大宋为重,以江山长远为重。抛弃个人成见、偏见,秉持公心,好好想想,该如何完善监督,不至于再出大乱子。”
说到了这里,赵祯摆了摆手,让大家伙都退出去,回家写作文呃不,是感想
从垂拱殿出来,富弼的脸色铁青,他迎着阳光,浑身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
说实话,富弼真的情愿赵祯罢相,哪怕把他们都赶出朝堂,也要比现在的局面好多了。
踉跄着回到了值房,过了一阵子,王尧臣来访。
“富相公,陛下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富弼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还看不明白吗,陛下要抬举王宁安,抬举皇家银行了”
王尧臣咧着大嘴道:“我也听出了一点端倪,可是我想不明白,陛下要怎么用皇家银行,能干什么啊”
富弼也不太懂银行的事情,但是他觉得肯定不是好事。
这次的事情,其实一点都不小。
之前文彦博做首相的时候,打死了辽国使者的随从,弄得宋辽和谈几乎崩溃,最后是王宁安和赵宗景跑了一趟辽国,才最终促成和谈。
那一次就是违背国策,文彦博和庞籍被罢相。
这一次呢
显然比上一次的动静大多了,等于是直接和皇帝对着干。
赵祯没有理由留着几位宰相,可他偏偏如此客气,那就代表着,赵祯要拿到更重要的东西。
联系到对文官的批评,以及最后盛赞王宁安,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多半要更改祖制,或者说,是赋予皇家银行天大的权力,他留着我等,是让我们压住反对的声浪,陛下这一招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