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喜随大流,又禁不住蛊惑,偏偏世间从不缺少乐于蛊惑百姓的人。饱经战乱的人想要的只是安定,可享受安定的人却希望混乱,以从中博取到更多这总是一把糊涂账。
“田策,我想问的是田策。”燕北摇摇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山下赵苑兵马连营列阵而行,叹出口气,道:“今日宫中田丰来了,与我说修陵寝的事,要征发徭役。他认为征徭役是件好事,可以把各州郡县那些无田可耕又游手好闲的青年打发去修造陵寝,以避免他们为祸一方。我从他的话里听出,如今赵国仍旧还有没有田地的百姓,很多田策都行了多少年”
田策,田策是荀悦任幽州别驾的时候弄出来的,那时候他刚入主幽州,甚至还未发兵南下冀州。如今转眼十年过去了,他一直以为在他治下的百姓要好过别的地方,好过从前汉朝安宁的时候。其实呢燕北挥手指向赵苑的兵阵,道:“我们站在风疾寒凉的高处,只能看见兵阵严谨,却不知道那些车仗旁的军士究竟有没有相互闲谈。三郎我问你,幽冀二州,无田可耕的百姓,多么”
甄尧摊开两手,道:“很多。为姐夫打完仗回家的军卒有田,他们的家人有田;过去的大族有田、官吏有田,还有迁居移民的百姓能在官府得到田产这些都是真的,没有人蒙蔽你的视听。但过去那些没有田地的佃户、大族中的奴仆,他们没有田地的还是没有田地。甚至有些因战乱背井离乡的百姓,放着田地不耕,最后只能贩儿卖女不然就会饿死这,也是真的。”
燕北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姐夫别急,你听我说。巨鹿去年送到邺都一份书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叫黄阳还是黄明的亭下,有一户人家,是过去从兖州避难至此的,县府给他们拨了一百七十五亩地,因为他们家里有两个壮男、一个男丁、一个妇人,合乎律法,对吧但后来怎么样呢这个家里的两个壮男与男丁为父子三代,长者得病无钱可医,故去,县中收回五十亩田地。剩下一百二十五亩,儿子服兵役去打仗,死在战场上,官府收回五十亩地,给予三千七百钱抚恤。留下孤儿寡母,守着七十五亩贱田,母亲积劳成疾,儿子成了寺众郎姐夫知道这个故事的问题在哪么不论田地是一百七十五亩还是一百二十五亩,亦或是七十五亩,他们能耕种的始终只有十七亩。”
正文第二百零七章依靠
“这是为何,分与一百七十五亩田地,足够一家四口吃食,总不至于食不果腹。何况还有老卒抚恤三千余钱”燕北对甄尧的故事感到不解,“难道有田还不知耕地燕某不是四体不勤的贵族,早年燕某在范阳县亦有田地二百亩,一家四口,有县中耕牛、耕马、耕驴操持,一人耕五十亩地绰绰有余”
燕北这话还有些留口,实际上一个壮男耕作五十亩地足矣,甚至都不需要耕牛帮助。怎么同样的事到了他们这里,便成了仅能耕作十七亩地,难不成一家人都没有手吗。
“大王不必恼怒,自古以来政令出于上,而行在于下。大王说州郡要收回田地,燕赵武士骑着健马带着环刀劲弩冲过,没有谁敢不服从的,即便那些富有两千顷田地的大族亦只能将土地交出,留下千余亩田分与族中。但大王可曾想过,您收回那些田地的主人,恰恰是郡中、县府的长吏啊,掌管分于百姓田地权力的,最终还是他们。”
甄尧这么说着,看着燕北茫然中带着思索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快意。过去燕北经常告诉他,说他甄尧不懂什么是天下,不懂什么是士人、什么是百姓。可现在到头来还不是轮到姐夫不懂了
“大王可以收回他们的地,却收不回他们的权,赵国总归是需要有见识的人来治理郡县的,更需要乡中广有声望的长者来担任三老教化百姓的。可他们的声望是哪里来的这不单单是大王指派个人,交与他权柄。真正的权柄与声望,恰恰是因为他们过去几代人的累计,在土地兼并中拥有财富、声望,所以他们能掌权。”
甄尧探手道:“大王说县尊只能有六顷田地,那么好,这个县的六顷最肥沃的土地一定是县尊的。大王说县吏最多只能有三顷土地,那么这个县最肥沃的三顷土地一定是县吏的。就算是大王,尚不能全然公义,最高的官职总会授予最忠心最有才干的下属。这是人之常情,苍天尚不可逆,何况大王”
“至于说回到这户人家的一百七十五亩田地上,他们是外来避难者,于我州无亲无故,郡县乡里亦无仰仗,盖因行至巨鹿实在难向北行,又担忧鲜卑轲比能南下犯边,故而不往北州,这才于巨鹿安家。州中似他这等家户不知凡几。县中肥沃土地被割而分之,县中任职的官吏,倘若大王是县尊,可不分肥田这是不可的,若不能恩之,便不可威之。过去的豪族士族,县中广有威望者,可不分肥田大王于中山时尚要自挞以求三老归心,何况一区区县吏呼如此分之,则肥田悄然而无。”
“乡中兄弟甚多,有威势者,可不分良田乡中踏实老实者,三老可欺呼亦分得良田;唯有游手好闲者,泼皮无赖者,且分与其百十亩劣田,且要放到一起,省的恶少年再多生事。到这时候,乡里还有能分出去的好地吗所剩不过荒田、劣田。若如此也便罢了,可割裂分食,又岂能剩下百七十五亩整田”甄尧拍手笑道:“等玄水旗下那寺众郎之父于巨鹿安家,四十六亩于巨鹿南大陆泽畔,是最多的一块地,距他家亦最远,有一百八十七里路,往来耕作谈何容易”
“大陆泽,燕某在那打过仗,其地之劣,过去那里百姓都不耕作而事渔为生。”燕北在大陆泽和郭典打过,早年在那里被郭典伏击,黑山四将都露出怯,手忙脚乱之下险些全军覆没,因而记忆犹新。“我听人说大陆泽时常有三五成群的盗匪出没,现在还有么”
甄尧点头道:“断不了,县府断不了抓,抓一个杀一个,可盗匪还是断不了在那边藏匿亡命。所以没人敢去那里耕地,四十六亩田地便废了。余下的还有离家九十里、七十里、百三十里不等,只有最近的一块三十余里路,有十七亩田地可耕。”
说到这,甄尧用手重重地点着案几道:“大王有令,州府禁私卖田地那些耕不到的田便是荒了也卖不出去。没有办法,他们是外来人,没有人在意他们能不能活下去,直至最后孤儿寡母,才有乡邻救济,这还是看在他们家男人为乡中兵役的份上。至于大王说那三千七百钱的抚恤,尚不够交赋税啊他们一年最多时要给县中交纳八百七十钱税,十七亩劣田才不过产粮二十余石,一年却要交一百七十五亩劣田的粮税十一石。”
“姐夫,你的赋税很轻、你的政令宽宏、你的仓禀充实、你的恩德在天下传唱,你的百姓在夜里哭泣。”甄尧脸上复杂难言,“你忙于向南征战,青壮踊跃应募,不是因为他们喜好战死沙场,是因为从军是更好的出路;想来没有人和你说这些,赵国的官吏都是真正的才能之士,他们能确保每一分该收上的赋税不会减少,确保没有逃户没有盗匪;赵国的将士也都是真正的勇猛之人,他们为国捐躯百死无悔。但他们都不能改变你的百姓活得像是猪狗,这些事积弊已久,对大半过去没有田地的人看起来比过去好了许多,但是人心姐夫,前几日我派人把安平一个老者溺死在池塘里。”
甄尧面目坦荡地看着燕北,“他拿你与桀纣相比。类似的话我在邺都听过的多了,从来没想过要因此杀人,但这些话传在乡野的田间地头,却并非好事。”
“尽快结束战争吧,大王有很多时间去重整山河,让百姓富足,人人有田可耕,人人有衣可穿,这是三皇和五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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