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子扔给属下,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
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
每年此时,罗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儿查完。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
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子。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了。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盘,一路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飞,库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文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
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文,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文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文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
此时怒苍贼匪全力开打,一路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全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话说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文。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拆也不拆,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本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话,只得叩首三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首去望,来人却又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文书么怎又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文书,那密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文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百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发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子。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读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文帐本,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太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太师一般说学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
就算”大掌柜”脱裤子放屁、穿裤子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
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子,大声道:”恭送大”
掌柜还没说,玉葱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却要自己跟上来。罗摩什心下叫苦连天,只得随行上去。背后下属倒是把声音拖得慢慢长长,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寒风阵阵刮来,凉意直从裤脚里钻了进去,冰得自己脚步蹒跚。
只见软轿已在府库门前相候,这四名轿夫望似寻常,其实个个武功精强,全是金凌霜精心选出来的好手。,也是大掌柜贴身保驾的随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兴致好,迳从轿旁擦过,却没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轿,罗摩什脸上挤着强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现下要去哪儿”大掌柜撇了罗摩什一眼,轻轻说道:”咱们去迎接一个人。
平辈送往迎来,称作接风送行,以下对上,方得迎接二字。身为本朝第五辅,官职显赫,却是要迎接什么人罗摩什咳了一声,想起自家老小还在等他回去过年,当下大著胆子,低声道:”大掌柜,小人年岁老迈,模样不称头,还是别去吧。
十年过去,罗摩什皮肉松垮,身形发福,瞧他眼窝多了两个重重的眼袋,头发却怎么也长不出来,望来既光又丑,确实不称头。别走,你认得这位大人物,一会儿可以帮点忙。罗摩什越听越奇,却不知江充一死,树倒猢狲散,自己还认得什么大头悄声便问:”我认得他他是谁啊”大掌柜容情平淡,道:”护国天女。
长官故弄玄虚,罗摩什不免又吃一惊。,却哪里认得什么”护国天女”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满心都是疑惑。
大过年的,一定没好事。罗摩什愁眉苦脸,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着走了。
寒风吹来,罗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脚跟,忽见路上行人目不转睛,全朝自己这方望来。
镇国铁卫行事低调,等闲不露脸,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着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寻常布袍,路上却怎么有人认得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