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竞枝暗道那薛蟠当是十分佩服他了,谁知薛蟠见他鼻青脸肿地出来,反倒闷着头瓮声瓮气地埋怨说:“我们小户人家,不敢掺和上头人的事,你何必将我妹妹拉出来做出头的椽子?”
胡竞枝先是错愕,随后惭愧地说:“一时意气用事,得罪了。”
“走吧。”冯紫英说着,就领着柳湘莲、薛蟠二人去了。
胡竞枝心里疑惑着,就有意骑着马穿过人头涌动的大街向宁荣大街上去,回了府,进了家门,依旧不许人跟着,独自进了窗户被帘子牢牢挡住的书房内,望见赖大老神在在地看书,就警惕掀起帘子向外看一眼,虚心请教道:“赖爷爷,你原说过那薛家大爷是个傻子一样的人物,今日一见,怎么跟你说的又不同了?”于是细细地将今日的事说了。
赖大坐在床上听了,就说道:“那是因为旁边有个柳湘莲、冯紫英的缘故。罢了,那薛家你不必理会,据说陈也俊先前跟薛蟠、冯紫英也来往甚密呢,且四个人一同回京救驾,三个人受赏,你下次见了陈也俊,就说起冯紫英、薛蟠、柳湘莲如何的出风头,再说你如何的倒霉时运不济,保管能叫陈也俊对你开了口。”
胡竞枝将这话暗暗地记在心里,又令秦显家的去隔壁说他脸颊受伤唯恐失礼待伤痊愈后再见。于是连着两日在家养伤,第三日听说忠顺王府有请,便向忠顺王府上去。
依旧是在那小小退步中见到忠顺王爷,果然如赖大所说,今次忠顺王爷待他已经是先前不同。
只见忠顺王爷挥舞了一番长剑,待满身汗水停下后,就对胡竞枝说道:“下会子见了计家人,能忍就忍吧,左右六皇子要娶了甄家姑娘,计家前程有限。”
胡竞枝一边接过忠顺王爷的剑,一边说道:“我原不是那样鲁莽的性子,只因从琏二哥话头里,听出他对薛家的推崇,又听王爷说,于是就见不得计家那张狂样。”
忠顺王爷才要去取帕子,又见胡竞枝已经递上了帕子,就拿着帕子擦了汗,又问:“那为何在大街上与北静王起了冲突?”
胡竞枝浅笑又无耐地说道:“因南安王府退了亲,一时间只觉与林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又觉王府人家实在欺负人。”话音一顿,似乎才想起忠顺王府也是王府,于是又讪讪地不言语。
忠顺王爷却不全然信胡竞枝是因“同是天涯沦落人”,才替林黛玉打抱不平;但又想此人若是肯得罪北静王、计家来讨好他,也算是又聪明又识时务的人,于是就问道:“那吴家管家逼死石呆子的官司,你怎样看?”
“此事是不能大事化小了,怕会将周家先前出的命案也牵扯进来呢。”胡竞枝说道。
忠顺王爷走到门廊下坐着,沉吟一番,又问:“据你看,周家命案、吴家命案,幕后主谋可是同一个人?”
胡竞枝明知吴家的案子是赖大做下的,也只管装糊涂说:“如今瞧着,就是同一个人了。这个人,八成就是周、吴两家之后,得利的那一个。我本以为是皇后,偏生皇后已经没了,如今看来,那就是计家了。”
“计家——就看他家有没有能耐,力挽狂澜,将甄家重新扶起来。”忠顺王爷眯着眼冷笑着说。
忽然就见王府内长史官来说:“王爷,王妃没了。”
忠顺王爷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心道王妃没的正是时候,管后宫谁做皇后,他且抽身出来,“……拿本王的话,倾王府之力,厚葬王妃。”
“是。”
“可有竞枝能效劳之处?”胡竞枝赶紧地问,暗恨此时王妃没了,却不好请忠顺王爷再替他做媒了。
忠顺王爷哀痛地摇摇头,摆摆手。
胡竞枝见状,说道:“王爷千万保重身子。”于是便又退了出去,出门上马后,也不回家吃饭,赶在饭点前去了小花枝巷,见没几句话,陈也俊百无聊赖地又要送客,于是就指着自己的脸叹息说:“哎呀,我就是个没时运的。先前被个小寡妇勾引,本要与她做个了断,偏生她有了身孕,尚且不知她那不明不白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就被戳着脊梁骨骂奇负心汉;才做了南安王府女婿,又被退了亲;临到考前,硬生生从马上跌下来;后头求上了戴公公,偏生内务府里头出了事,许大人不敢用;好容易跟计家要好,昨儿个吃多了两杯又跟计家人打了起来,偏生今日又听忠顺王爷说周家、吴家两家娘娘怕要遭殃,计家娘娘大有可为;本跟北静王好,听忠顺王府人教唆得罪北静王可讨好忠顺王爷,谁知当真得罪北静王了当真讨好了忠顺王爷了,偏生忠顺王府王妃又没了,王爷也顾不得我的事了,哎!怕我这辈子只能回家种地去了。”于是又一连叹息了三四声。
同是时运不济之人,胡竞枝这话听得陈也俊心有戚戚焉,本是要送客的,此时偏生狠不下心来,于是就叫元春弄了酒菜来,请胡竞枝留下吃饭。
胡竞枝坐在饭桌边,又将自己如何如何倒霉细细说了一通,见陈也俊听得动容,却始终不发一言,不免有些泄气,待吃过了酒,依旧回了家去,进了书房,就将陈也俊如何又说了一通。
赖大笑说道:“他越是不肯说话,他藏着的事就越大。你只管依旧装作是同病相怜的寻他说话去,总会叫他开了金口。”
“是。”胡竞枝喊着赖爷爷答应下来,又虚心请教赖大见了贾母如何说话,倘若侥幸撞上贾家奶奶、姑娘又该如何说话,将样样事准备妥当了,才待八月初三贾母生辰那日,正式向荣国府拜访去。
胡竞枝头一次进荣国府,待进去后,又疑惑赖大口中那不逊王府的荣国府究竟是哪一年的老黄历,先被个小厮领着在荣庆堂垂花门外毕恭毕敬地等着,过了一炷香功夫,才随着那小厮向内去。顺着抄手游廊过去,到了正门外,就隔着门帘报上姓名,并将礼物请门边丫头送进去。
只听门内一极有脸面的妇人说道:“老太太说,多谢胡家哥儿,因今日并未摆酒,就不留您吃酒了。等琏二爷闲了,请他跟你说话。”
“是。”胡竞枝早听赖大说过贾家的做派,于是虽没见到贾母,也不觉失望,只是想着礼物送进去,倘若贾母看了,一定会留下他,于是就慢慢地向后退。
果然不等他走下台阶,帘子内就有个圆脸丫头打了帘子出来说:“请胡先生留步,老太太请胡先生进来说话。”
“是。”胡竞枝恭敬地答应着,于是忙目不斜视地向内去。
进了房内,胡竞枝行礼后,隐约听见榻上抽泣声,才抬头去看,这一看,就见隔着一道珊瑚珠帘子,贾母老泪纵横地双手托着一幅画卷。
“这画,是你画的?这水亭子跟我们家先前的水亭子一模一样。”贾母感慨万千地说,又对旁边坐着的迎春、妙玉、邢蚰烟并前来投奔李纨的李纹、李绮指着自己额头说,“先前我在家时,就在家里那样的水亭子边上磕了头,鬓角上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
贾母这话说完,文官等人当真就去贾母额头上看,见贾母年纪大了,早瞧不出什么疤痕来,就笑说:“老太太记错了吧,哪里还有个疤。”
偏生伶牙俐齿的黛玉并机灵活泼的芳官、豆官都随着王熙凤向茜香国去了,剩下的妙玉、邢蚰烟、李纹、李绮性子一个比一个淡然,于是众人只是恭敬地听贾母说话,并无人接应,于是屋子里一时冷了下来。
贾母颇有些尴尬,忽然又想指望着李纹、妙玉几个说话逗她,那还真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呢,咳嗽一声,不免有些不悦。
胡竞枝心道贾母可真是花钱买罪受,怎么就养了一群这样寡淡不善言语的姑娘在身边,于是埋着头望着屋子内一地的绮罗裙摆,说道:“这画是晚辈画的。”
“你在哪里见过这亭子?”贾母又问。
胡竞枝笑道:“说来惭愧,不曾见过。晚辈生下来时家中只剩下寡母一个,据母亲提起,我家本是金陵城一个极有名望的人家家的下人,因立了功劳,被主人家放了出来。”
“金陵?你姓胡?”贾母回忆再三,不大记得家里有个姓胡的下人,又疑心自己年纪大了,记错了。
胡竞枝忙说道:“应当是金陵,早年母亲带着我向桂花夏家去请安,听夏家太太一次说我家祖父曾帮夏家在金陵说过情。那就应当是金陵的了。”
“桂花夏家?”贾母蹙起眉头来,思量许久,笑说道:“可是那位长安城内外桂花都由他家供应的桂花夏家?好些年不见来往了。”
胡竞枝笑道:“就是他们家了,他们家老爷早逝,家里又没个男儿顶门立户,只剩下一个姑娘家,境况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贾母叹息一声,回忆起旧年的那些人情来往,暗道早年的那些世交剩下的也不知道还有几家了,眼睛一瞥,见妙玉已经向东间碧纱橱中去了,迎春、邢蚰烟、李纹、李绮几个虽端着笑,却也在勉力支撑,于是就问胡竞枝:“可还知道其他的事?”唯恐胡竞枝不知她问的是什么话,就抖了抖手上画卷。
胡竞枝笑道:“母亲唯恐我在山村里久了,出门没见过世面叫人笑话,还说了其他事叫我知道呢。据说我们祖上的主人家里有一群真正的千金小姐,那真是尊贵得连金枝玉叶都比得上。据说生下来了,那些千金小姐们衣食住行,无一不是自家养着的匠人制造,不像现在的千金,穿了宫用的料子就觉好,她们是非自家织造的料子不穿呢。”
贾母哈哈笑道:“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我们不是不穿外头的料子,是各色上等料子都是我们几家织造,若要穿旁人家的料子,还不知向哪里去寻呢。”见胡竞枝竟是知道些她小时候的事,于是就打发了无聊的迎春等人,叫胡竞枝入内说话。
胡竞枝嗅着清香,见千金闺秀们都退了出去,就坐在贾母左手下,将从赖大处听来的金陵四大家族并其他也曾显赫一时的人家的旧事说给贾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