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个皇子起头要去追蝴蝶,其他小孩子也被吸引过去,一堆太监呼爹喊娘地跟在后面,场面一度鸡飞狗跳。王贵妃见二皇子也在队伍中,沉了脸,呵斥道:“壑儿,你是长兄,怎么能带着弟弟妹妹胡闹?还不快回来。”
皇帝难得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开口道:“孩童爱玩是天性,不必总拘着他们。让他们跑一跑吧,多活动身体才好。”
王贵妃一听,连忙低头福身:“是,妾身受教。”
王言卿也略有些忧愁地看着花园,陆渲也跑去追蝴蝶了,他年纪最小,还非要当一群人中的指挥,指使着人帮他堵这堵那。这是在宫里,一群人寸步不离跟着,王言卿倒不担心陆渲的安全,但他这样太招摇了。
他在府里能跑能跳,为人父母看着当然欢心,然而在宫里,她巴不得儿子安静一点,胆小一点。
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跑出去追蝴蝶了,更多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眼巴巴盯着玩闹的人。
这种时候就能明确看出来谁受宠,谁不受宠,花园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另一边是受宠的孩子,活泼自信,大跑大笑,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另一边是不受宠的孩子,孤零零站在一边,神态也是怯懦的。
皇帝坐在上首,对下方景象一目了然,看这种隔阂尤其明显。皇帝注意到大公主就唯唯诺诺的,沈宸妃弯腰劝她,鼓励她去和弟弟们玩,她都不住摇头。
皇帝看到大公主那双圆润妩媚、肖似其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怯弱,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大人的脸色,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刺了下。
沈僖嫔因为抚养大公主获宠,如今已经升为宸妃,颇得宠爱。她得宠后也没有想着赶紧怀自己的孩子,而是始终尽心尽力照顾大公主,然而,后宫是没有秘密的。
大公主早早就从宫人嘴里得知,她的生母是曹端妃,因涉嫌弑君被凌迟处死,如果她不乖,就会被沈宸妃扔掉。所以大公主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眼色,也不会像二皇子、陆渲这些孩子一样,放肆地在阳光下跑跳。
皇帝突然就想起曹端妃。曹端妃是一个很活泼爱笑的性子,听她说,她小的时候比男孩子都顽皮,甚至敢背着大人爬树。如果曹端妃没出事,如果大公主跟在生母身边长大,定然会成长为大明最活泼耀眼的明珠。
可是现在,大公主却变得小心翼翼,连笑都是收敛的、讨好的。皇帝远远坐在高台上,他看着大公主和曹端妃一模一样的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曹端妃笑的样子。
阳光明媚,花园中处处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沈宸妃亲自拉着大公主找蝴蝶,大公主在养母和宫女的陪伴下,胆子终于大起来,在花丛中追着蝴蝶跑。
她没看清路,无意撞到了方皇后身上,方皇后被撞得踉跄一下,旁边宫女连忙扶住方皇后。大公主抬头看清是方皇后,脸上的笑容立刻收回,又缩回沈宸妃身后了。
沈宸妃赶紧带着大公主来给方皇后赔礼道歉,不住请罪。方皇后脸色不快,但在皇帝面前,她也不会做苛待庶子庶女之类的事,说教了两句就让沈宸妃把大公主领走了。
这只是花园中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很快就平息了。陆珩扫视着花园中一举一动,他看到陆渲抓了只蝴蝶,跑去给王言卿展示,他稍稍放了心,悄无声息转过眼睛,看着侧前方的皇帝。
皇帝也看着花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头渐西,宫宴结束,官眷带着孩子陆陆续续告辞。陆渲在宫里跑累了,回家的路上就靠在王言卿怀里睡着了。马车停在陆府二门,陆珩下马,来马车前接王言卿,却见她抱着陆渲出来。陆珩嫌弃道:“他都多大了,还让人抱着?把他叫起来,让他自己走。”
王言卿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他刚睡着,哪有你这样当爹的?闪开,你挡住我路了。”
陆珩无语,但怕王言卿磕着碰着,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陆渲,让丫鬟扶着王言卿下车。
陆渲离开母亲柔软的怀抱,有些不习惯,迷迷糊糊嘟囔了两句,趴在陆珩肩膀上睡着了。陆珩低头看手臂里的陆渲,心想小子能耐,才多大就能哄着他夫人偏心。
陆珩虽然说着让陆渲自己走,但到底不舍得叫醒他,一路安安稳稳抱着陆渲回后院。陆珩将陆渲放回床上,给他脱了鞋,拉上被子。王言卿在旁边看着心急,恨不得自己来:“动作轻点,小心吵醒他。”
陆珩看着自己明明已经放轻的手,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把陆渲安顿好后,夫妻两人回房。他们换了轻便的家常衣服,坐在窗前说话。王言卿问:“今日好些人都来问渲儿了,贵妃尤其热切。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珩说:“朝中又有人提起立储,我看,皇上应该是动了立太子的心思。照现在的形势,皇上应当中意二皇子。”
王言卿皱眉:“莫非让渲儿给二皇子做伴读?”
陆珩却立即摇头:“不行。皇帝命夏文谨教导二皇子,二皇子已有了一个首辅老师,决不能再有一个陆家的伴读了。锦衣卫效忠的是皇上,若和太子走太近,恐怕会引皇上疑心。”
陆渲的名字是皇帝拟的,“渲”这个字很有意思,这是一种画法,涂上墨后,再用水淋擦,使颜色浓淡得宜。皇帝给陆珩的儿子起这种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陆珩的话和王言卿的想法差不多,她说:“我也觉得不该和二皇子走太近。方皇后至今无子,无嫡立长,二皇子占了礼法优势,不知道有多少人忙着讨好王贵妃。王贵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心态越来越骄矜了。今日她来找我说话时,言辞十分恳切,可是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却看不出多少真诚。如果我没猜错,她想要拉拢陆家,但心里却觉得这是施恩,我们一定不会拒绝太子的招揽。即便我们投向她,恐怕她也不会感激我们。”
陆珩心想王言卿的能力实在是作弊,旁人结合各种因素分析一大堆,而王言卿看对方的脸,直接就得到了答案。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背,由衷道:“夫人高见,有卿卿这等贤妻在侧,不知道帮我躲避了多少祸端。能娶到你,是我毕生之幸。”
“少来。”王言卿含笑嗔了陆珩一眼。她双眸明亮,顾盼生姿,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脸红,神态一如少女。
陆珩笑着由她嗔怪,心里却想他说的是实话。如今陆珩依然按照自己的逻辑搜集信息,判断凶吉,但做最终决定前,却习惯了带王言卿去关键人物那里看看,让她为他把最后一道关。
世上任何事情做到最后都是看人,哪怕所有逻辑都指向一个可能,一旦背后的人想法变了,那最终结果就会截然不同。让王言卿去判断表情,如果事态有变,他也能提前做准备。
王言卿说王贵妃心里有傲气,那二皇子这一路就彻底堵死了。王贵妃都觉得陆珩帮他们是理所应当,那她养出来的二皇子,日后怎么可能善待陆家呢?
陆珩再无犹豫,说道:“那明日我和皇上说,陆渲和二皇子年龄相差太大,恐会拖累了二皇子的学业。陆渲和三皇子今日玩的还算投缘,就让陆渲给三皇子作伴读吧。”
陆珩会拒绝太子早在王言卿的意料之中,但他竟然选了三皇子,王言卿惊讶问:“为何是三皇子?杜康妃争强好胜爱算计,为人也稍显刻薄,我看皇上今日的态度,三个儿子中,他独对三皇子最不上心。就算要和东宫避嫌,三皇子无甚过人之处,为何选他?”
“就因为杜康妃母子不受宠,所以才更要如此。”陆珩说,“皇帝不喜欢杜康妃这种性格,连着三皇子也不得宠。我让陆渲去做三皇子伴读,皇帝才会相信陆家确实没有掺和立储的心。”
王言卿一听,也有道理。皇帝早年身子骨弱,最近却越来越安稳了,一年到头连生病都少有。皇子登基少说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仰仗皇帝。
陆家靠大礼议起家,陆珩如今最重要的权力依然是锦衣卫,他们的立身根基终究还是皇帝。
伴读的事敲定了,王言卿如释重负。这两年因为陆渲的事,她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完全放松。今后她就能死心了,落子无悔,他们只能在三皇子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陆珩见王言卿眉宇间的阴影终于散开,心中愧疚,揽住她道:“这两年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王言卿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笑着拍了他的手臂一下:“我担心我自己家里的事,不对吗?”
陆珩闻言笑了,心甘情愿低头认错:“是我说错话了,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妻子靠在他怀中,儿子在不远处睡觉,陆珩只觉得内心平静,万事满足。他不知怎么想起皇帝今日看大公主的眼神,说:“我算是发现了,有问题当场说开,哪怕闹得再难看,也好过一直捂着。”
“怎么了?”
陆珩摇摇头,对后宫的事不欲多说:“有感而发。”
如果曹端妃现在还活着,或许未必能继续得宠,但她死了,在最美好和最受宠的年纪。这就成了皇帝心里的一根针,越钻越深,越扎越痛。
世上只有死人,是完美无缺的。
陆珩格外庆幸当年王言卿发现他欺骗她时,两人大闹一场,彻底解开心结后才圆房。要是一味回避问题,伤口在阴影里溃烂发脓,哪怕她生了他的孩子,两人一样要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