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
闷闷的声音,像是喉咙声带天生有问题,吐词含混不清。
又是梦境。
汉斯猛地一惊,然后脑袋就砸到了房顶。
跟他两米出头的身高比起来,阁楼显然太矮了。
原本低矮阴暗的阁楼里变得温暖又明亮,右侧墙壁破了一个大洞,暖黄日光像是在破旧的木质地板上铺了一层金丝绸缎。
这层绸缎软软地飘荡着,汉斯惊讶地向外张望,发现外面是涌动的白云,风一阵阵地灌进来,带走了阁楼里的灰尘,吹散了阴暗发霉的气味。
汉斯低下头,看着眼前摆着的跳棋棋盘。
在陈旧褪色的棋盘上,那些残破的玻璃棋子也被阳光映照得流光溢彩,闪闪发亮。
一只瘦弱布满疤痕的手臂伸出来,捏住棋子。
小孩坐在阁楼仅剩的昏暗角落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两颗稀贵的宝石。
犹如星光。
汉斯本能地捏住棋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棋盘格子里。
“你……你真的是那个邪神的一部分吗?”
汉斯不知道詹森是哪一位邪神,典籍没有记载。
他只知道詹森原本生活在海上,因为老布兰登资助的是一支海上探险队,所以汉斯很害怕那只挪威海怪的真身是阁楼里的小孩。
一个力量高于邪神眷属,却又不是邪神的怪物……
小孩安静地看着汉斯,不回答。
汉斯感觉到小孩不是拒绝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继续住在这里了吗?”汉斯一惊。
有些梦境是一个固定的空间,无论身在何处,梦境的主人始终会维持着一成不变的景色——因为他们的心困在那里,所以“我要离开”并不是说邪神离开威尼斯,而是这个梦境即将不复存在。
作为一个治疗师,汉斯希望这个孩子离开阁楼,可是想起詹森的话,他又不能确定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万一是邪神决定抹杀掉这个人类孩子的意识存在呢?
汉斯极度不安。
他低声问:“是邪神放你自由了吗?”
“是你让我放下啦。”
小孩的身体往前挪了挪,他怪异的面容就这样暴|露在了阳光下,风吹起他稀疏的头发,蓝色眼睛里带着笑意。
“谢谢你。”
这是阁楼里的小孩留给汉斯的最后一句话。
阁楼左右摇晃,剧烈震动。
汉斯惊恐地看着小孩的手臂在变长,那些丑陋的疤痕也消失了。
小孩变成了那个雇佣他的邪神,戴着黑色礼帽,穿着双排扣的大衣,像一个英国绅士那样站在他面前。
汉斯:“……”
他被无形的力量从阁楼的破洞里推了出去,直直地穿过了云层。
“噗通。”
云
这次的梦境没有黑烟、藤蔓与怪物,它明亮得没有一丝杂色。
汉斯浮出海面,正好看见阁楼的那些烂木板陆续坠入海中,然后在他震惊的目光里逐渐变形,化腐朽为神奇地“组装”成了一艘三桅帆船。
海风吹来,风帆鼓满。
“嘷——”
有悠长的鲸鸣。
庞大的身躯激起了雪白的浪花,一层层犹如泡沫。
在浪花之间有耀眼的珠宝在发光。
汉斯还想要看清楚一点,鲸尾重重地拍打海面,巨浪滔天。
汉斯直接被浪卷走了。
幸亏他是一个威尼斯人,还是一个梦境治疗师,知道怎样在剧变的梦境里稳定心神,才没立刻被扫出梦境。
汉斯呛咳着再次浮出水面,只看到远去的帆影。
巨鲸引领着这条幽灵船,前往人类不可知的海域。
太阳落下,银色弯月缓缓升起。
***
“哗啦。”
真实的世界没有银月,只有墨蓝色的海水。
三桅船在黑夜里掠过海面,速度快得只能在望远镜里留下一道残影。
如果有瞭望手试图再次观察这片海域,就会看到一片奇特的浓雾。
雾气裹着古旧的船身,海浪不断涌入船舱的破洞,又从甲板这边流出。
船舱里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奇异响动。
无数条黑色藤蔓在甲板、船舷、桅杆上爬动。
一只修长的手臂忽然扶住船舷。
半透明的薄鳍沿着手腕舒展,海水顺着银缎一般的皮肤滴落。
金红色的鱼尾铺在甲板上,每一块鳞片的光泽都美得摄人心魄。
人鱼歪过脑袋,用鱼尾压住一根乱跑的藤蔓。
霎时整条船都安静了。
“别慌。”
人鱼把垂落的赤红长发撩到耳后,又懒洋洋地趴伏在船舷上。
船身震动。
是藤蔓缠绕的木板震动。
伴随着海浪的声音,人鱼轻声诵唱。
这是一首圣堂颂歌,原本他们应该在威尼斯的剧院里享受包括这首歌在内的音乐会。
现在他们在海上。
空无一人的海面上,只有海浪与风声作为伴奏。
盖密尔没有按照人类的语言来歌唱,他只用了这个宛如云端之上的音调。
空灵美妙的歌声瞬间清空了听者大脑里的所有思绪,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牵引,被它主宰。
海水悄悄上涨。
漫过鱼尾、浸到人鱼的腰际。
船的形态慢慢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