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慈爱地笑道:“你跟老身想到一块儿去了,也只有丑嬷才让老身放心。”
黄昏的帷幔拉开,庭院的花树在月下暗香浮动。子文悄悄而来,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他第一次正式踏进宫门,沿着御花园的小径往国母寝殿而来。妫翟掩卷长叹,庆幸楚国没有陈国那样多繁文缛节,不然以她女流之辈,恐怕难以张开自己的网,结住自己的人。
“夫人,子文先生求见。”星辰禀报。
“进来。”星辰退下,守在了门外。
子文进殿叩拜:“卑下参见夫人。”
妫翟起身,抛开男女大防,亲手扶起子文。徘徊在芈氏边缘的斗子文受到国母这样大的礼遇,吃惊不小,连头也不敢抬。
妫翟却没有顾忌,道:“子文贤弟,快快起身”
妫翟的这一声称呼,更是让子文心慌,忙请罪道:“卑下惶恐,不敢受此大礼。”
妫翟轻声道:“贤弟若是再固执己见,不怕累及本宫无颜见人么”
子文听这话这才起身,忙退开几步端坐一旁,然而妫翟却毫无忌惮地直视他的双眼。子文心慌,脸羞得绯红,幸好是灯火映照,否则他真不知如何坐下去。
妫翟瞧见了子文虽然闪烁但正气纯良的眼神,方收起试探,说:“你可知本宫为何选中你”
子文讶然,坦白道:“卑下不知。”
妫翟轻轻一笑,认真道:“那你想不想知晓”
子文感觉微凉的天气无端闷热起来,谦和地说:“卑下身份微贱,想必夫人已经听人讲起。卑下的父亲斗伯比曾侍奉武王左右,所以弟弟们能在王城谋得差事,但卑下与他们不同,卑下不过是先父抛弃荒野的私生子,见不得光。若非外祖垂怜,恐怕如今世上没有斗子文这如草芥的贱命,即便先父临终前求大王许我入族,不过也是个末微流浪之人,能得夫人恩典,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请夫人明示。”
妫翟轻声道:“听说你三十年来一直隐逸山野,求学着典,为的就是避免那些无谓的难堪,是吗”
子文心中的压抑被妫翟一语道破,满腔委屈与辛酸不知从何处说起,唯有默默点头。
妫翟真诚地说:“子文,你可知我为何叫你一声贤弟是因为我没有把己身当作夫人,而是当作你的堂嫂子。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知道了吧,外人看我是陈国宗女,却不知我的生母其实是个狄族女子,我流淌着狄族的血,所以自幼便被排挤,幼年避居别馆,浆洗缝补、耕种采摘我均要亲力亲为。一个血统低贱的女子,没有父母庇佑,如果自己不振作,只能饿死或者被命运抛弃。身份低微而被人忽视一切的感受,我了解得太深刻,所以我才为你感到不值。难道大楚的天下是只看出身门第而不看才华的天下吗不是的,大王能对彭仲爽委以重任,你一样也可以,所以万不要自暴自弃。”
妫翟的话如同一阵暖风吹过子文的心。眼前这个纤弱美丽的女子,若不是那双睿智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样打动人心的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而正是那一双眼睛,让她与众不同。
“卑下有生之年能听得到夫人这番话,纵然是死也值了。茫茫人生,不愁名利,无惧贫病,唯怕”子文本想说唯怕无有知心之人,但想到妫翟与他的身份区别,不敢放肆,忙收了口。
妫翟也道:“你心思纯正,我知道你所指是何。大楚将来还要倚仗你这样的人,我与太子的安危也要多倚仗贤臣们的辅助,我希望你能振作并有所作为,要让世人见到你的本事,让保全你的父亲泉下欣慰。”
子文道:“卑下谨遵夫人教诲。”
妫翟欣慰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嘱托你,不知你可愿意帮这个忙。”
子文钦佩妫翟的坦荡,忙道:“夫人请吩咐。”
妫翟从漆匣子中拿出一个锦袋,交给子文,道:“这是我与大王成亲那天的结发,希望你能帮我带到他身边。我不求大王对我多好,只想叫他看在结发夫妻的分上,多想想老夫人和臣民。丹姬再骄纵,也只是年轻不懂事,我也不想过分斥责她,只想让她见到此物,有所收敛。”
子文点头道:“卑下一定不负嘱托,将夫人的心意带到。”
妫翟又羞怯一笑,道:“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不要让葆申师父和彭卿笑话,你寻个恰当时机办就好。”
子文接受嘱托,告辞离宫,遥看夜凉如水微星伴月,心里淤滞的忧愤涤荡得一干二净,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他忽然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想,沧浪之水其实更可以濯洗真心。
送罢子文,妫翟卸下一身疲累,才松了劲儿躺一会儿。星辰帮妫翟捏着腿,道:“翟儿,这斗子文是什么来头,让你如此谨慎重视”
妫翟道:“他是斗伯比的私生子。据闻当年斗伯比还没有当令尹的时候,去郧国姑母家游玩,与陨公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妹日久生情,致使陨国宗女未能出阁就身怀有孕。斗伯比回到了郢都,对表妹有孕一事懵然不知,也没有迎娶表妹的打算,结果陨夫人见女儿生下了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孩子,只能瞒着陨公偷偷丢在云梦泽。说来也是天意,那一日陨公外出狩猎,忽闻草丛中有孩子啼哭的声音,哭了好一阵子才消停。陨公好奇,循声而去,见到草丛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正拼命吮吸老虎的乳汁。陨公见状,忙驱走猛虎,这才保住了婴儿。陨公归国才知这是自己的亲外孙,斥责陨夫人的无礼,亲自教养这个孩子直到成年。所以子文有个小名叫斗谷于菟,谷于菟是陨国地方言,就是指吃老虎奶长大的孩子。”
星辰叹道:“这子文倒也身世可怜啊。唉,那发结能有效用吗”
妫翟讪笑一声,镇定说道:“我就是不让它有效用才让子文带去的。”
星辰诧异:“这,这从何而解”想了半会儿忍不住掩口惊呼,“翟儿,你举荐子文该不会是要利用他吧。”
妫翟道:“那能如何他避世多年,不了解这深宫里的酸醋事,办起事来会让人放松警惕。我倒也不是纯粹利用他,也是惜他是个人才。太子需要人辅佐,彭卿等人已老,他们的子嗣还要慢慢考量,子元之流难当大任,所以要选合适的人啊”
星辰点头,道:“那丹姬如今正得意,要见了子文带去的东西,不气得发疯才怪呢”
妫翟笑道:“她气疯了才会想法子不让大王轻易归来,那我也才能把她驱逐出郢都。”
星辰道:“丹姬不见得是多大威胁,不至于驱逐吧。”
妫翟道:“她是个没脑子的,她身边的小蛮却是浑身长满心眼,人是经不得挑拨的。当日我诞下太子时,她便在大王心里种了一根刺,时不时刺激大王。丹姬野性难驯,日后她无子嗣又无依靠,说不定要在太子那里挑拨离间,会坏大事。再说,她再无过错,也不该让大王离开郢都荒废国政,这样不利家国的事能有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岂能容她她敢这样嚣张,无非是要让大王在她与我之间做个选择。我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那就休怨我手下无情了。”
46丹姬惹众怒
葆申一行行至郧国,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南方天气温热,比郢都更舒适宜人。子文坐在马车中,环顾童年居住的地方,满腹心事五味陈杂。他抚着胸口那一个锦袋,心里更加笃定要做的事。
走到云梦泽时,彭仲爽说:“葆申师父,报告说护卫军驻扎于蒲骚今湖北应城,云梦泽乃去蒲骚的必经之地,先不要去蒲骚了,就在这里停下找找吧。”一行人停下准备在云梦泽看看。但见眼前的云梦泽草长半人多高,野雀穿梭,兔子与野鹿不时蹿出草丛惊慌而逃,却不见熊赀在何处。
gu903();葆申说:“这碧草如织,连天无际的,我们哪里找去”彭仲爽只好再次追问上回请还的差役:“你上回是在何处见着大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