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宋长康语气悠然道:“白鹭书院的老师,讲求的是循序渐进、博约相须、学思并进、知行互发、慎思审择。又遵循从前的传统,不只要传道,还需求仁——所谓率性立命嘛。”
很有点贤人的姿态。
宋长康见底下学生听得入神,正想渐渐收尾,这入院第一课就算教过了;不防一抬头看见窗外站了个人的影子。
他皱起眉头,入院第一日就迟到——这等学生,岂能纵容?然而环顾室内,座位皆满,不曾有空缺。
那外面是谁?
宋长康便道:“你们且温习着新书。”安排了众学生,他就出了门来,一见来人,登时就愣住了。
燕灼华笑道:“本殿不告而来,让山长堂皇了?”
宋长康强笑道:“老臣失礼了。”说着便躬身请安,又道:“如今暑热,家里到书院要穿过半个南安城——殿下怎堪如此劳动?”
燕灼华淡淡道:“从大都到南安,本殿都走过来了。区区半个南安城,又算得什么?”
“是是。”宋长康面色发硬,连连欠身,“是老臣想左了。”
在燕灼华说出什么之前,宋长康忽然抢先道:“殿下难得来一次,不如给老臣个荣光。让老臣带着您游览一番这书院里的景致吧。”
燕灼华挑挑眉毛,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宋长康对她如此热情。她勾勾嘴角,不置可否道:“那便有劳山长了。”
朗朗的读书声中,宋长康引着燕灼华,看过了明伦堂、藏书楼,又去了馔堂、教官宅、崇圣殿,连东西偏房、东西廊房这样的地方都去过了。燕灼华细细看着,只觉这书院的建制,古朴雅致,大方不俗。
虽然已经不是正午,天气却还不算凉快。
逛了这大半晌,宋长康额头上沁出汗水来。
燕灼华走得也有些累了,从魁星楼出来,往旁边一望,喜道:“那边院里两株柏树生得倒好。”
丹珠儿正用帕子给燕灼华揩着鬓角细密的汗珠,闻言忙道:“殿下,不如去那树下歇歇凉——您脚伤才好,可万万不能累着。”说着,悄悄瞪了宋长康一眼。这个老头子,一路拉着殿下,把大半座山都翻了一遍,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精神头这么旺。
宋长康一见之下,脸上血色尽失,他呆立着一时没有说话。
燕灼华却已经转身向那边走去。
十七跟在她身后,却是丝毫看不出疲累,与两个时辰前刚从宋家出来时,一模一样;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燕灼华口中说的“两株柏树”的确生得很好。
两株柏树一前一后,在前的一株,树身斜卧,树冠浓密宽厚,犹如一柄大伞遮掩晴空;在后的一株,倍粗于前者,虽然树皮斑驳,老态龙钟,却生机旺盛,虬枝挺拔。
最妙的是,粗柏树的树干下部有一南北相通的洞,好似门庭过道,树洞中足可容纳五六人。
燕灼华走到那树洞旁,打量了两眼。
绿檀乖觉,便将手帕展开,铺到那树洞边缘。
燕灼华微微一笑,倒退着坐上去;然而那树洞的边缘到底比不上椅子稳妥,总有种一不小心就要跌到树洞里面去的错觉。
她下意识伸臂向前。
十七听着声响,亦是下意识伸出手去。
也不知两人谁先谁后,总之手便握在了一处。
抓住十七的手,燕灼华便坐得稳了,她翘起嘴角来,还有余裕抬头仰望那柏树。
只见两根弯曲如翼的庞然大枝,左右伸张,形若雄鹰展翅,金鸡欲飞。
一阵山风吹起,枝叶摇动,如响环佩,犹闻丝竹之音。
“山长,你这是怎么了?”燕灼华从悠然的景致中回过神来,就见对面站着的宋长康面色惨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一般。
宋长康哆哆嗦嗦地掏出手帕,擦着水洗了般的脸颊,颤声道:“老臣、老臣……”
燕灼华疑惑地看着他。
随侍在宋长康身后的小书童忽然说话了,他声音清脆道:“回殿下的话,我家老爷怕殿下怪罪哩。”
宋长康浑身一僵,低声怒斥道:“混账,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燕灼华抬眼看着那小童,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副聪明相,便笑道:“哦?无妨,让他说。”
宋长康无奈,低声叮嘱道:“殿下面前,谨言慎行。”
那小童挺胸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两株柏树乃是有名的。那矮些的叫‘大将军’,殿下坐着的这株高些粗些的,叫‘二将军’。”
叫将军的柏树,有点意思。
燕灼华笑起来,“这两株柏树有个诨名,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你家老爷又何至于怕成这样?”
小书童转转眼珠,脆生生道:“这将军的名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给起的。起名的人,乃是前朝的章贤太子。”说完,便小心盯着燕灼华。他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来,心底却还是担心燕灼华翻脸的。
燕灼华“唔”了一声,淡声道:“原来如此。”
宋长康曾做过前朝的国子监祭酒,本就该分外注意,与前朝相关划清干系的;谁知现如今又在书院里留着前朝太子赐名的古树。
这真是有点说不清了。
那小童看着燕灼华那张不透露情绪的脸,又道:“殿下知道章贤太子是哪一位么?便是先帝做主,给重修了寺庙的那位。那寺庙就在巴州,殿下若是从大都来的,路上兴许也见过的。”
话里的意思是,先帝都给重修了寺庙,我家老爷留两株古树,也不算什么违禁的事儿。
燕灼华不言不语,只是打量着那小童,微微笑起来。她当然记得章贤太子的寺庙,就是在那里的太子岩上,她一刀洞穿了宋元澈的大腿。
那小书童又道:“况且这柏树的确生得好——要不,怎么能让殿下愿意坐到树洞里去呢?”他转转眼珠,笑道:“都说这‘二将军’只怕活了有几千年了,只怕是祥瑞呢。”
燕灼华“嗤”得笑了一声,“罢罢罢,连祥瑞之说都出来了,你倒是护主心切。”便挥挥手,看着宋长康道:“山长看本殿生得如何?”
宋长康听着小书童与燕灼华的对话,正在暗暗恼怒,想着回去就把这人退回给四郎。忽然听到长公主殿下问话,宋长康微微一愣,忙道:“殿下、殿下龙凤之姿……”
燕灼华打断道:“你看我可是凶神恶煞之人?”
宋长康忙道:“老臣怎敢……”
“那你又何须害怕?”燕灼华淡淡道:“难道本殿会为了两株树便要人性命么?”
宋长康讪讪然。
燕灼华一路观来,见这白鹭书院山峦环拱,既有溪水长流又有松柏参天,环境颇为幽雅。大都的皇家书院,与此地一比,过于荣华,难免就显得失了本心,到底落了下乘。
她一手攀着十七手臂,翘脚坐在树洞边缘,看似闲暇休息,其实脑中一刻不停。
前朝末年迁都南安,虽看似狼狈,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南安濒临汴水,交通方便,商旅辐辏,自古以来,一直为江淮屏障,一方都会。单以书院而言,从前书院多设于山林,但这白鹭书院立于繁华闹市,却是人才辈出。
燕灼华此来之前,也查阅过白鹭书院的相关书籍,知道其前身乃是章贤太子老师杨毅所办的私学,经其学生后人的努力,发展壮大,文人、士子不远千里而至南安求学者络绎不绝。
前朝书载:远近学者皆归之。
便是从先帝又兴科举,至今以后的二十余年间,白鹭书院的学生亦“相继登科,而魁甲英雄,仪羽台阁,盖翩翩焉,未见其止”。
燕灼华微垂着睫毛,南安、南安,乃是父皇生前的心腹大患。
父皇曾经说过,一个朝代亡了,总有旧人忘不掉、放不下,时刻想着要卷土重来、恢复所谓的正统。
士卒先投降了,百姓也归顺了,最后举着前朝旗帜的,往往会是看似荏弱的文人。
南安,是前朝文人的聚集处;而白鹭书院,就是他们的圣地。
可叹前世她不曾来南安看一眼。
如今见了这处处留着前朝痕迹的白鹭书院,再看眼前这任着白鹭书院山长之职的宋家二老爷子——宋元澈的祖父。
那么宋元澈蓄意谋逆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出人意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