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是去服役,你当是去游山玩水呢?”晴芳也落在对面,嗔一眼怨一眼地,“你不想想,他做着些吃苦的事,叫你看着,你不心疼?你心疼他,他又心疼你,何苦来呢?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就在家踏实待着等他。”
箫娘把嘴一瘪,固执己见,“就是相伴着,也是好的嚜。”
晴芳默了片刻,瞅她一眼,“你这时候是头脑发热。要我说,人还好好活着,家里也没被抄,就是万全的事情,你何必又去惹他担心?他是吃得苦的人,唯有一样放不下,就是你,他一准也不会答应你跟着去。你再细想想,我去瞧丫头们归置东西。”
言讫,晴芳捉裙往屋外去。箫娘独自在榻上,搦腰去望,廊外的雨细细密密,把那些削尖了的竹叶往下压,天也低低压着瓦。她悬了好几个月的心也似乎在往下落,无底洞似的,落得她心慌。
她坐不住,不得不起身走一走。不防刚拔座起来,忽然眼前天旋地转,撑也撑不住地往地上栽。
晴芳在正屋里倏听“咚”地一声,她只当是打雷,站在门首朝天外等一等,又不见动静。这才提起心来,走西厢窗前一望,不得了,原来是箫娘昏了过去!
一时四下里嚷起来,丫头们都往这屋里冲,乱了阵脚。晴芳忙打发人出去告诉小厮请太医,又并着两个丫头将箫娘抬到床上去。心急如焚地等了一盏茶功夫,箫娘倒先睁了眼。
她醒来,迷惘地盯着帐顶望了会,那蟹壳青的帐子像密云乍聚的一个漩涡,她晕头转向地在里头翻涌一会,才把前事皆搅动起来。
三四个月提心吊胆的日子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似地闪过,那日日夜夜的悬心煎熬,一声更漏滴答、滴答,似一生那么长,终于,她又熬过了一则漫长磨人的苦劫。
这是她一贯应对灾祸的方式,平静地朝前,等跨过去,回头望,才想起来胆战心寒,才有后怕与揪心。她那一副牙关开始细碎地磕绊起来,浑身渐渐打着颤。在淅沥沥的残雨里,那身荏弱的骨架险些抖散。
不一时她坐起来,抱着膝盖便开始哭。泪珠字一颗接一颗地滚在薄衾上,须臾湿了大片。
晴芳听见呜咽,忙拨开丫头们,自己坐在床沿上歪着脸窥探她,“你可是哪里摔着了?!”
这一问,箫娘想起脑门磕在炕桌上,这会火辣辣地疼起来,愈发疼得她眼泪直流,抬起泪涔涔的眼问:“我额上是不是起了包?”
晴芳拨开她的手一瞧,“哎唷,真格好大个包!快、取块冰来帕子包着捂一捂!”
小丫头包了来,箫娘便摁在额角上,眼泪又铺天盖地坠了一阵。众人只当她是疼的,也不去计较。她自己垂着下颌,一刻时辰后才放松了一身紧绷的筋骨。哭着哭着,竟泄出个笑,低低地叹,“冷哥没事了……”
闻言,晴芳歪着眼窥她,“哎唷我的老天爷,你别是因这个,这会才想起来哭的吧?”
一瞬间,箫娘又是那个箫娘,抬头泪眼朦胧地剜她一眼,“你这会来打趣我有意思?”
二人小绊几句嘴,听见说太医来了。由小厮领进来,观了额上的伤,老太医也惊一惊,“怎么撞这么大个包?太太走路还是要当心些,也不是小孩子了。亏得没撞破,这要撞破了,保不齐要留疤。”
“是磕在炕桌上了。”
“不是走路不留心,是冷不丁昏过去了。”
“老太医再观观面色,有没个好歹?”
一窝丫头七嘴八舌地分辨,晴芳将手挥一挥,把箫娘的胳膊递出来,“不知怎的,忽然脑壳发昏,一头栽了过去。老太医给把把脉,可别是什么要紧的病症。”
那老太医阖眼号了半日脉,乐呵呵地丢开手,“是有身子了,三个月不行经,你们这些服侍的人竟然不晓得?”
闻言,箫娘乍惊,由枕上爬起来,胡乱抹了满脸的泪渍,细思细想,果然有三个来月未行经,只是日夜挂心席泠,倒不曾留心自己。
再一算,恰好是席泠被押前几日的事情。她哑了半日,又再把腕子递给太医,“您老再给瞧瞧,是不是真?”
那老太医一贯是给她瞧病的,阖着眼又号一阵,嗓子越发含笑,“再真也没有的事,连这我也断错,就不必在太医署当差了。”
众人挨挤着窃窃笑议,晴芳倏地咋呼一声,“哎唷!那方才栽倒,不要紧吧?”
“不要紧,太太外头瘦,里头倒好。”老太医挪到席泠案上写下一副方,交予晴芳,“使人抓了药,日日吃着,回头我再来瞧,再给换药方,可别胡乱吃东西。”
箫娘爬在床上,够着脑袋吩咐,“晴芳,你送老先生出去,给谢钱!”
“嗳!”
这屋里乱一阵,晴芳送人回来,打发了丫头们,仍坐回床上瞧她。瞧着瞧着,两个人对目笑起来,她抬手将箫娘脸上泪水黏的发丝细细拨开,“好了好了、都好了!”想起来,又嗔她一眼,“我说不能跟老爷到广州去吧?这会肚子里有个孩儿,还怎经得住颠簸?就在家好好养着。”
箫娘细想想,把肚子捂着,垂目望一眼,“这会就是我想去,也去不成了。还是单替冷哥收拾些要紧的衣裳,交给差役。噢,对,多使些银子,他们一路走过去,只怕泠哥在路上吃苦!舍得下些本钱,不至于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他们不照管他。”
“晓得,这还用你嘱咐?你先躺着,这会大约还有些头晕目眩呢,我去使人抓药。”晴芳揿她倒下去,掖了掖被角,一径笑嘻嘻踅出廊去。
门被阖拢了,箫娘躺在枕上,却迟迟阖不上眼。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一会是苦尽甘来的高兴,一会又聚散离别的忧虑。翻来覆去,只道尘随马去,总好过再无归期。
可水逝东流,怎不叫人犯愁?她觉得发闷,下床来将两头窗户打开。开到书案那一头,就在席泠那张椅上坐着,苦一阵,手抚在肚皮上,又笑两声。
垂眼间,瞥见那蛇不知几时爬在窗台上,静静望着她。她也壮着胆子望那蛇,笑了笑,“原来你是来给我报喜的?”
那蛇静悄悄爬走了,箫娘独坐半日,渐渐打起精神来,去摊开包袱皮收拾席泠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折好了,又一件地一件抖出来,再折进去,再抖出来……
反反复复折腾到月光满城,雨停了,洗净青空,一片繁星。秦淮河的笙笛迓鼓又隐隐拍过来,她可算是横下心,不就是五年离散么?遇见席泠之前,她在浩瀚尘世间,不知只身闯荡了几个五年,何惧再五年?
于是初九那日,箫娘晨起忙不迭装黛一番,换了茶色的裙,绾色的薄绡对襟褂子,挽着轻帛,打扮得不见一丝悲愁。将席泠的几件衣裳又再清点一番,装上两个二十两的锭子,套上马车往城外送行。
这日倒怪,一个犯官,送行的却多。先是何盏匆匆来送,后又是柏仲领着应天府几位官员也套了马车赶来。
众人下舆就见席泠并两个差役侯在杂草淹没的小路上,穿着玄青的袍子,在秋高艳阳下,立得笔直,那一股淡淡意气,仿佛不是去流放服役,而是羽化登仙。
柏仲与几位大人一并迎上去,席泠托着手镣与他们一一作揖。待此时再看这些人,席泠胸怀内似萦纡了满腹的话,他又不善奉承,欲说难说,只是“多谢”二字。
柏仲托起他的手臂,袖口挥洒,“嗳,不要说这些谢不谢的话,咱们共事这样久,不要讲这些虚礼。”说着,自顾自点点头,“你放心,堤堰的工程,总不停就是了。”
席泠默然拱手,又望向郑主事,噙着丝笑,“此番虽未牵连各位大人,到底也带累你们不少,席某心有愧疚,只等来日归来,再向各位大人赔礼。”
众人相互作揖,说来说去,都是些读书人间的临别赠言,不题也罢。片刻席泠反送几位登舆,好几辆马车纷纷调头折返,唯有一辆还在原处,挂着靛青的帘子,那帘子被风拂动,看不清里头坐的什么人。
席泠眺着静目,正疑惑,却见那赶车的小厮一径往跟前过来,“席大人,我们老爷有请。”
跟着过去,挑开帘子才看见,里头坐的正是林戴文。那坐姿不大端正,斜斜地歪在车壁上,饧着眼睨席泠,“请席大人上来稍坐片刻。”
席泠料想他总要来南京一趟,却不想是压后到今朝。这厢登舆钻进去,小厮放下帘子,里头是一片淡淡晦暗。席泠坐到侧面,托着手镣向他作揖,“罪员见过林大人。”
林戴文望一眼他腕上沉重的镣铐,调侃地笑了笑,“委屈么?”
不用想席泠便知他所指,澹然地将那坨铁铐子转了转,“犯官有罪,甘愿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