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拢共四五间监房,却是清清静静的,只押了席泠一人。箫娘两个进去,见三个差役在前头案上吃酒,忙使晴芳拿了银子包出来,一人分发了五两银子,不住招呼,“有劳你们有劳你们,我们老爷在这里常吃常住的,亏得你们照顾。”
几个差役要推,箫娘一径往他们手上塞,“拿着拿着,推来推去哪里好看呀?不要讲这个客气!”
“嗨,老夫人说这些话,伺候老爷,是我们哥几个的福分!”
说话引着过去,开了监房的门,作揖退下去。箫娘一跨进门,却不先瞧席泠,忙着把四壁细望一番,又去翻那石头砌的炕床。
往下摁一摁,硬得硌人,摸那被褥,倒好,是家里头拿来的,还暗印芙蓉。她甩着绢子在口鼻前扇一扇,“哎唷,好大的灰,也不扫扫?”
席泠跟在后头转悠半日,总算听见她说话,一颗心像是那年初发,猛地悸动,两步转到她面前来,认真窥她的脸,“这监里来来往往都是些大男人,谁留心到这里?叫我瞧瞧,你像是丰腴了几分。”
“是嚜,在家吃得好睡得好的,我又刻意留心着吃喝,太医说下的,我要好生保养保养。”箫娘嗔他一眼,旋裙到墙根底下那杌凳上坐,摇着一柄扇剔他一眼,“你呢?好不好?”
蓦地一见,两个人好似有些生疏起来。那样一种生分,莫名地带着些少年少女似的羞涩。
席泠原想碰她一碰,这会却跼蹐地,落到另一根杌凳上坐。隔着一张方桌,他频频睐目窥她,“我倒好,我住哪里都是一样。”
箫娘想起来,把眉一提,“我给你带了几本书,你常翻的,可到前头,被拦去了,说是这里头不许夹带纸张一列的东西。这里头,还讲究这些?”
“怕纸张里夹带信函之列的东西,与外头串供。”
“噢……”箫娘矜持地把发髻抚一抚,隔着手臂,也暗窥他。他清瘦了些,胡子倒是剃得干干净净,还是凌厉的下颌线,分明不讲话,一个喉结还是在脖子上无所依托地滚来滚去。
安静过小小一阵后,箫娘陡地噗嗤笑了声,用扇面羞怯地挡着。席泠也渐渐跟着笑出来,睐目于她,一颦一笑照旧是那样生动鲜明。他伸出只手悬在桌上,向她温柔地沉下声,“过来叫我抱一抱。”
箫娘把手交托在他的手掌,便捉裙起来。几步路走得好似半生跨到另半生,分明是心急火燎的,面上却谨慎端庄。当落在他膝上,嗅见他身上隐隐的水墨香,一切熟悉的感觉就兜头袭来。
啊……原来他们不是初始,已同渡过许多年了。
那些一日一日退潮的记忆在她脑中浮现,他们在转不开的小院里,在那漏着风的灶台上,猜疑揣度,嬉笑怒骂地过了好几个春秋。想起这些,令她有种华梦初醒后,原来是真实的庆幸。那么幸运。
“笑什么?”席泠兜着她的腰,认真凝望她,“在家到底好不好?说实话。”
箫娘用扇遮住下半张脸,浮起来一对亮晶晶的眼,四下里转转,听他的,说了实话,“好嚜也说不上,惦记着你呀,向人打听,说你在这里不曾受苛待,放心了些。可夜里睡觉,你不在,我就有些不大惯。天气热起来,我夜里都开着窗户睡觉,前几天晚上,爬进来一条蛇,哎唷吓得我!好在它是打你书案那头的窗户爬进来的,落在窗户底下的椅子上,咚地一声,我就醒了,点着灯去瞧,哎呀浑身翠绿翠绿的!”
席泠也不由心惊一下,“那是竹叶青,有毒,挨着咬了么?”
“那倒没有。它见着灯,一下又打窗户爬出去了。大约是打咱们竹林里爬过来的。倒怪,往年么也不见,偏你不在家,蛇虫鼠蚁就作了乱了!我忙把窗户关了,第二天睡起来,迷迷糊糊的,还当是做了个梦,从此夜里再不开窗了。”
“这时候暑热,屋里放了冰,它贪凉快,也往屋里爬。”席泠把她腰肢晃一晃,“你回去,使小厮买些蛇虫鼠蚁的药来,绕着屋子前前后后撒一圈,等过了夏就好了,记住了?”
箫娘撤了扇,撅起嘴来,“过了夏天,你还不回家么?”
“谁知道呢……”席泠抬起手,手指把她下唇轻轻摁一摁,旋即亲了上去,黏黏糊糊的,舌尖在她口里打了个温柔的转,声音愈发有些哑沉起来,“不是说好了么,什么结果你都不怕。”
“不怕是不怕,还是盼着你回家嚜。”箫娘别开脸,眼里隐隐噙了些泪花。默了会,她将泪星搵了,又转而剜他一眼,“不要哭哭啼啼的!”
席泠没奈何地笑,“我没哭啊。”
“都是你惹的我!我一向是不爱哭的。”
箫娘倒打一耙,把脸转过去,那紫水晶的珥珰打着晃,晃进席泠心里去。他把她的下巴拨回来,凑来亲她的嘴,“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了,叫我好好亲一亲。”
监房隔着厚木板的门,粗陋的罅隙里,尽头好像开着门,光线有些亮,席泠从她的肩头窥望,一干差役好像都退到了大门外头去。他放心大胆地亲,一手卷进她的裙,“你又没穿里袴?”
箫娘搂着他的脖子,把眼角暗昧地飞一飞,“便宜你嚜。”
席泠依旧把手往里卷,卷到最底最底的地方,目光穿透她的眼睛,与他的手,在她的心里汇集。他无限遗憾地低叹,“真可惜,我都好些日子不曾洗澡了,脏兮兮的,倘或给你带累上什么病,就不好了。”
箫娘也同样遗憾地剜他一眼,好在在他的手上,她也同样盛放。
好一会,他整理好她的裙角,一再不放心地嘱托,“倘或真有什么,你千万不要到衙门闹事。”
箫娘枕在他颈窝里,才刚软的气又不服地提起来,“我就跟泼妇似的?我晓得斯文的呀,不用你三番五次嘱咐。我都打算好了,要是咱们家被抄了,我就托何小官人别处买个宅子;要是你,你死了,我就给你守寡,能受几年算几年吧。倘或我守不住了,往后改了嫁,你也不要托梦来怨我,我尽心了。”
席泠好笑起来,“这倒是一律的实话。”
“或许……”因有前车之鉴,箫娘说起诺言来,不得不谨慎些,“我能为你守一辈子呢?谁说得准?我也不是那一概的没良心。”
“或许,我不会死呢?”
“那再好不过了,咱们还是活着过一辈子的好。”
说了会话,便听见晴芳在监房外头催。箫娘只得留恋不舍地起身,扒在那粗劣的木板门上,朝他回望一眼。该说的早说尽了,好像没什么再可说的,她便对他笑一笑。
席泠送了两步,也对她笑笑。后头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散漫地折回凳上,盯着面前四四方方的一块阳光。从前一切芜杂与矛盾的思想都似尘埃落定,而理想却浮起清晰的脉络。
或许他改变不了世道,但他要约束自我,因此他比任何时刻都具有不悲不喜的冷静,去等待命运的任何裁夺。
而彭道莲却久久不能冷静,审到这地步,梳理起来,人人都摘干净自己,将手指向南京户部。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都指着他去碰林戴文这个硬钉子,然后等着瞧他碰得头破血流的笑话。
可问到这地步,不问也得问了。彭道莲思前想后,问是问,却不能在公堂上问。于是将闻新舟请到了内堂,茶果点心,无不殷勤款待,一连打了小半个时辰的官腔。
那一套话里,既寒暄了闻新舟,又隐隐问候了林戴文,连带着将席泠也褒扬了几句。闻新舟听了半日,渐渐笑起来,“大人不必讲这些客气了,我还当大人老早就要传我来问话,一直静候,不想拖延了这些日才传我。那就别耽搁大人的皇命了,有什么话,明来明往地问吧。”
彭道莲在椅上跼蹐一会,拇指把胡须刮了刮,堆着笑问:“就是席大人这桩案子,往前传了应天府一班人来问,都说席大人那笔钱,是打户部批来的。席大人一心为民,闻大人也是……”
“嗳,过誉过誉。”不想闻新舟并不接他的话,反抬手截断,“这银子,你怎么不先问问席大人是打哪里来的?连犯官都未有供词,大人反倒先臆断了案子,盘问起别的人来,这可不是绕弯子?”
彭道莲心内振一振,愈发摸不清头脑。这林戴文闻新舟与席泠既是一党,怎么不帮着他说话,这话怎的还有些模棱两可?
急得彭道莲额上冒汗,握着帕子揩了揩,“大人说得是,说得是……倒是我的失职。”
闻新舟搁下茶盅就要动身出去,临行剪着条胳膊望住他笑,笑得彭道莲满头雾水。
当夜,彭道莲带着一头雾水在枕上翻来覆去,到天明还琢磨不透,索性便耍起滑头。这日开堂前,走到何盏面前与他商议:“我看,今日提审犯官,还是何大人主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