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他为何穿得素净,他走来熏笼上烤手,“江南巡抚在南京有门子亲戚,他家前几日死了个尊长,我奉父亲之命去祭奠。才刚归家就听小厮说你往这里来,我衣裳没及换赶来。你吃了午饭不曾?”
箫娘思及大清早往辛家去情形,肚子里窝着恚怨。眼前看他,一想他是玉台的未婚夫婿,就好像在后头暗暗地给了玉台一记闷棍、敲得箫娘大快人心!
于是,她越是要与他要好,半颦半怨娇滴滴嗔他一眼,“哪里得功夫吃饭呢?也不想吃,气也要气饱了。”
“怎的?”仇九晋走到门口,叫来华筵吩咐,“你往秦淮河边好的馆子叫几样饭菜来。”
说罢,复朝箫娘走回来,“这里还未开火,馆子里送来吃吧,我耽误一早上,也没吃两口,正有些饿。你方才说气,谁气的你?”
他顺势挨坐在她身边,要搂她。箫娘却把纤腰一别,楚楚可怜撇嘴,“还不是你那个未过门的奶奶嚜,她要我做双鞋,我做好了送去,她却挑三拣四,非说我做得不好了,赖我几个钱。我晓得,她就是故意整治我,把我折腾来折腾去!”
仇九晋敛定笑,“好个闺门小姐,心肠竟坏得如此!你不要再去给她做了,何故去找这个气受?”
那么一丝丝的凝重,箫娘却想到别的地方。她搦回腰,笑不似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囖,我去她府上,是我们两个针啊线的干系,与你不相干。”
他叹一声,顷刻搂过她的肩,“瞧你说的什么话,怎的平白多心起来。我不是怕我们两个的事情叫她家晓得,我是怕你吃了她们的暗亏。我早说过的,等娶了她进门,再将此事一并告诉家中,我不瞒他们。”
话里的真假,箫娘也不大计较,她顺势倚在他怀里,抬眼窥他脖子上起伏的经络,那里也有个喉结上下滚动。
她笑着去摸,仇九晋觉得痒痒,笑着抓住他的手,垂首看她。一瞬间,又恍如当初,她像个猫儿赖在他怀里,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琐碎。
他往她嘴上亲一口,声音温柔得能挤出蜜,“你东家跑西家的,也混不到多少钱,别去了。年前我把你接来,你拣几个丫头,在家安安稳稳的呆着,闲了就与丫头们说笑,无趣就请几个唱的来给你取乐,岂不好?”
箫娘记得席泠还要通门路,脱口便道:“不成。”
她由他怀里退出来,认真看他,又觉得不单是为席泠跑门路,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些恍在梦中之感,这富贵,总叫她不踏实。
她摇摇头,“不成,好多姑娘奶奶交托的活计还没了事呢,况且我闲着也闲着,不如混点钱使。”
“我既接了你来,还会叫你吃苦?愁什么银子使呢?要吃什么穿什么,使唤人去买了来就是。”
箫娘固执地笑笑,“还是不成,银子哪有嫌多的?”
仇九晋把搭在她肩头的手垂了下去,笑眼带着调侃,调侃里,似乎又透着那么点嘲逗,“你怎的跟个钱串子似的?从前可不这样。”
提起从前,箫娘冷笑着射他一眼,“就是从前不这样,才吃了大亏。倘或我当初晓得攒些钱财在手里,你娘卖我出去,我还能为自己赎个身。”
从前像困住仇九晋的一个牢笼,他登时亏心不已,心酸难捱,搂她在怀,“对不起,叫你受了苦,往后再不了。”
箫娘暗暗牵起唇角笑一笑,心里却很平静,似乎没有起伏。
比及香断灯昏,霜华月明下,箫娘的心却吊诡地挹动起来。她将两个胳膊肘撑在炕桌,跪在榻上,凹低了腰,一双眼在烛下波动如春水,两片嘴皮子跃跃翕合:
“你说是不是巧?咱们正愁哪里去攀这柏通判的关系,偏他家小姐就送上门来,这可不是神兵天降?我与她说好了,赶在年关底下,做些帕子送到她府上去。你放心,到时候别说他家的人口,就是猫儿狗儿我都给你探听清楚囖!”
塌下小炉红炭,上头墩着个变形的铜壶,伴着她窃喜的声音发着滋滋的微响。席泠提笔抬头,却把谈锋忽转,“你的脸怎么回事?”
他一问,箫娘才觉脸上还是有些火辣辣的,早上那几个巴掌,又受了凛风吹刮,还有些红痕未散。
她晓得,说给他听,他心里必定又添忧虑,更不忍告诉他。便无所谓地抚抚腮,扯个慌,“叫风雪刮的,不妨碍。嗳,我刚才说的事情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席泠握着笔杆子挑她的下巴,左右窥一窥,“什么风能刮得这样?”
箫娘一把打开笔,挥了滴墨在他的袖口,“你管它哪样风!说正经事情嚜!”
席泠凝望她须臾,接着俯首行笔,“他家的人口我想探听外头也能探听见,我是意思,是要你把他家的底细摸清楚。”
“你指的什么底细嘛!”箫娘拎不清,撑起身来撅着嘴。
“就是,你觉得不寻常的事情。”
那厢正好水沸,箫娘捉裙下榻,寻了盅替他瀹茶,“到底也不晓得你说的哪样意思,只好我多留心。嗳,眼瞧着年关,咱们家如何过年?”
席泠盯着眼前袅袅的茶烟,洇着些苦涩的清香,“你不到旧花巷去过年?”
箫娘稍怔,蓦地有些心虚,“那头里屋子还没收拾好呢,你急着赶我出去?”
他似笑未笑,烛火映在他半张脸上,淡淡温暖,“我不赶你,你想呆多久都行。”
正愁寻不到话回他,倏闻外头叩门声,箫娘要去开,“这大晚上的,谁啊……”
“我去,你坐着。”
席泠打帘子去,外头积雪映月,恍如梨花装点。院门外是何盏,提着绢丝灯笼溜门缝进来,却不是找席泠,说有事寻箫娘。
两个人在外间屋里嘀咕,箫娘擎灯将他照一照,见他里头只穿一件单袍,外头披一件灰鼠斗篷,半束着发,大约是要睡没睡。箫娘望着好笑,“这大半夜的,小官人不睡觉,来寻我作甚?”
“不是要紧事,也不敢这么晚叨扰伯娘。”何盏椅上坐下,屋里不跟他家似的架着熏笼,冷得他搓着手。心却是热辣辣的,直烧到面上,有什么话含在口里,迟迟含混着。
箫娘见他啻啻磕磕,把灯搁在中间的案上,“你有事情就说嚜,你与泠哥儿什么样的情分,未必有事托我我会不依你?”
“我……不怕伯娘笑话,我照实说了。我想见一见绿蟾,托伯娘给带个信。”
箫娘晓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她点点头,“我应你,明日告诉她一声,她见不见你,我按她的话回你。”
何盏忙拔座起来作揖,谢了又谢,提着灯笼辞去。箫娘阖了院门,仍回正屋卧房。席泠正在盘腿坐在榻上看窗外的人影,眼色格外迷蒙。
箫娘以为他是在想何盏半夜造访所为何事,笑嘻嘻走来解说,“何小官人想拜会陶家小姐,托我给他带个话。”
银釭跳动在席泠偏着的眼,照不明他眼底黯色,箫娘知道他这个人心事很重,也不问。他却往院外朦朦的东墙上望去,鼻稍哼出缕笑,是个轻微而复杂的叹息——
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何陶两家,开始挽起情仇恩怨的死结,把他席家交错在中间。
到这天,趁着府里头为年节忙乱,绿蟾躲到后门上一间屋舍里,箫娘去请何盏来相会,晴芳就在外头把门。
屋子里原是放些杂物,晴芳收拾出一张旧榻,绿蟾梳着乌溜溜的髻,缀着花钗碎钿,情丝昏昏眼倦开,熬等着茶汤凉了又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