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娃放出来的当天就来到大伯家,打问周立功去了哪里。周梁氏和春娥都不理她,周克文说,我们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不要缠你二哥了,他叫你害苦了
听了这话引娃两眼立即噙满眼泪。她在大伯家院子的葡萄架下坐了好久。去年正是葡萄开花的季节,他二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那时候这个院子挤满了人,她借着土匪的威名吓跑了别人,才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洋学生。今天葡萄架上又挂满了绢丝一样的白花,可这院子却空荡荡的,没有了昔日蓬勃的人气。引娃明白这一切都因为她,她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大伯,对不起这一家人。可她不想道歉,她觉得她爱周立功没错,这一切亏欠她会千方百计偿还的。
引娃默默地离开了明德堂。
第二天上午,引娃背了一个小包袱出了门,说她要回北山畔去了。周宝根觉得奇怪,他姐怎么忽然想到要回夫家去了呢他挽留她,引娃说,我给爹妈丢人了,没脸再待在周家寨了。周拴成也留女儿,说爹那是气头上说的话,哪有爹妈不护犊的周宝根挽留他姐是爱她,周拴成留人是舍不得一个好劳力,虽然目的不一样,可他们都是真诚的。引娃去意已决,谁也留不住,她是回夫家,别人也没有理由强留。
引娃走在街道上,身后不断有人吐口水,更刺耳的是女人们快活的招呼声,哎哟,这是回去呀回去好回去当个好媳妇哦,你走啊,你走了村里就不热闹了引娃没有搭话,她能听出女人们的言外之意,她们庆幸拔除了眼中刺。
引娃快步走出村子,爬上了黄龙塬。站在塬顶她最后看了一眼周家寨,缓缓地跪下来,朝村子磕了一个头。
她是跟这个村子告别。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但她一直长在这里。这里盛满了她的欢乐,她的辛酸,她的希望,她的苦难。她爱这里,也恨这里。留恋这里,也期盼离开这里。曾经离开过这里,后来又回到了这里。不过这一次她要彻底离开了,从此再也不回来了,也没脸再回来了。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她拿袖子抹去泪水,让目光没有遮挡,把这寨门口的大槐树、城壕上的拱形桥、街道上的青石板、祠堂门前的拴马桩深深刻印心底,从此以后她只在梦中跟它们相会了。
引娃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迈开大步朝东奔去。她根本不是回北山畔,而是去西安,到那里寻找周立功。她从黑丑那里打听了,周克文叫儿子走得远远地。远远的能是哪里呢肯定不会是跟前的县城集镇。那就是远处的大城市了,周立功本来就应该是大城市的人。引娃听周立功说起过两个大城市:西安和北京,还描绘过那里的美好生活。她不知道北京在哪里,可她知道西安在东面,那就先到西安找他吧。她没有去过西安,不知道西安有多远,可她认准了只要朝东走,总会走到那里的。
二十五
周立德探亲归来的第二天,部队就开赴太白县剿匪。凤翔大战后国民军仅仅休整三天,宋哲元就下令开拔。这一是因为冯玉祥东线战事吃紧,屡次催促宋哲元分兵支援,宋哲元不敢拖延。二是凤翔新胜,部队锐气正盛,正是用兵良机。
太白土匪花豹子虽然没有凤翔党拐子势力大,但太白地处秦岭深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官军在人数和武器上的优势都难以施展,再加上花豹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百姓畏他如虎,根本不可能给剿匪部队提供任何援助,宋哲元料就一场恶战必不可免。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军开到城下,太白县城门早已敞开,花豹子带领他的弟兄们齐刷刷地跪在门口欢迎宋哲元,这让宋哲元大喜过望。原来花豹子已经知道了凤翔的杀俘惨剧,吓得不轻,他反复掂量,自知不是国民军对手,即使凭险而拒,也无法长久周旋,一旦县城陷落,他们必然步凤翔后尘,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主动投降,这不光能保全性命,还可能升官发财。花豹子当然知道投降的风险,官军有可能会杀了他。但他觉得这种几率不大,他是第一个投降官军的,他们要是杀了他,那就断了和平剿匪的后路,陕西大小土匪多着呢,这些绿林好汉没有退路,就会跟国民军死拼到底,那他们付出的代价就大了。相反,他觉得宋哲元最可能优待他,他不但没事,还会高升呢。花豹子虽然是文盲,但水泊梁山的故事他听烂了,他佩服宋江的机灵,知道招安是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这当然有点儿赌命的味道,可当土匪本身就是赌命,再赌一次又如何
事实证明,花豹子赌对了。宋哲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唱红脸的机会。本来剿匪就是软硬并用,剿抚兼济,以抚为上。抚既可以避免流血,还可以扩充自己的队伍,是上上策。他在凤翔大开杀戒,目的就是杀鸡给猴看,逼其他土匪俯首就范,现在看来这个手段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既然初见成效,就应该乘势而为,巩固效绩。宋哲元决定大肆封赏花豹子,给所有土匪树立榜样。他任命花豹子为上校副团长,赏大洋一千,而且每天都在指挥部宴请他,进出都跟他搂肩搭背的,让花豹子挣足了脸面。
那一天周立德在指挥部外面执勤,忽然来了几个乡民喊冤。他们跪在地下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要见总指挥大老爷。周立德见他们哭得可怜,心想他们一定有天大的冤屈,就进去通报。周立德一进门,就看见房间东南角的一个卧榻上正躺着两个人,一左一右围着一盏烟灯正在吞云吐雾。他有点儿吃惊,谁这么放肆啊,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指挥部吃大烟他走近一看,更加吃惊,原来竟是宋哲元和花豹子。他们眯缝着眼睛陶醉着,没有觉察到周立德的到来。周立德原先风闻过宋哲元是瘾君子,今天算是亲眼目睹了。他心里一阵难受,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宋哲元可是国民军的高级军官,冯玉祥的左膀右臂啊,怎么也好这个周立德心里不高兴,喊报告的声音不自觉就大了。
宋哲元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心里也不高兴。他睁眼一看是周立德,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周立德给他报告外面的情景,他生气地说,这些蠢货,真是秦腔戏看多了,到处拦轿告状啊,告诉他们,现在是民国了,军政分开,告状找政府去
周立德出来转达总指挥的训示,这些人跪在地下不起来,说他们找过县政府了,县长不受理,他们才找总指挥的。周立德看见这些人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心里实在不忍,有心帮助他们,就说你们都起来,总指挥发话了,叫你们找县政府,他们不敢不理。那些人还是不动,他们知道这是敷衍他们,就凭他们空口无凭地去找县长,县长咋会相信这是总指挥的训示周立德说好吧,我带你们去。这些人听他这么说,才住了哭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周立德这么做不光是帮这些人,也是出于自己的责任。如果告状的一直在门口哭闹不休,惹恼了宋哲元,他这个执勤官脱不了干系。
周立德把警卫工作安排好,就带这些人来到县衙。县长一见告状的,吆喝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没完没了啊周立德啪地立正给县长敬了一个礼,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县长一看犯了难,他是官场上的人,知道手枪营的人是干什么的。既然是总指挥的亲兵传达口谕,他敢不执行
可他真的不敢受理这案子,因为这些人告的是花豹子。花豹子眼下正是总指挥的红人。这县长是前天刚任命的,太白县以前是土匪当道,没有政府。新县长是读书人出身,良心是有的,但很油滑。他不是不想为民做主,而是没有这个胆量,所以他才一再把那些告状的轰出衙门。现在既然是总指挥叫他接案,他没办法,不妨先接下来,至于怎样处置再见机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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