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
周立功为什么忽然想起种棉花呢原来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同学来信,这同学叫赵丹娜,是他的准女朋友,其父是上海有名的资本家赵子昂。她在信中说,她父亲即将把上海的纺织厂搬迁到西安,上海的原料和人力成本高,加上共产党闹工潮,很难继续做实业。她父亲已经考察过了,西北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是种植棉花的好地方,更难能可贵的是人工成本低,在这里开工厂利润高过上海数倍。她希望周立功在老家率先推广棉花种植,为他父亲的工厂打前站,并暗示说这是他赢得她父亲信任的关键一招。信中还提及了一个重要信息,据赵子昂在南方革命党高层中的朋友透露,国民革命军已经开始北伐了,并必将在一年内完全取得胜利,打倒北洋军阀政府之后肯定立即在全国禁烟。这是内应民众呼声、外应国际舆论的必然结果。
周立功把这个信息给大家说了,当然隐瞒了他跟赵丹娜的关系这一层,因为赵子昂有点儿瞧不上他这个乡下土财东的儿子,他正在积极争取他的好感呢。周立功强调只要上海的棉纺厂搬迁到西安,棉花的价格必然上涨。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周立言笑着对周立功说,二哥,你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其中的窍道,开工厂必须有大量的原料,就像咱家开烧坊,周围到处都是麦子啊,只是咱一家种棉花,人家棉纺厂是不来的。
周立功说,你说得对,可我保证他们明年肯定来,因为明年一禁烟,棉花就是最值钱的作物了,大家都抢着种。
周立言说,这就更没准了,你凭啥保证明年就能禁烟呢你又不是南方革命党,况且打仗这个事谁都不好说,输赢就像掷色子。再说了,就算是南方革命党赢了就一定能禁了大烟从大清朝到现在的北洋衙门,哪个不禁烟可眼下这大烟不是照种不误
周立功说,老三,你只是一个生意人,不懂政治他本来要说你就是一个山沟里的土包子,鼠目寸光,可他怕伤了弟弟的心。周立功于是拉开架势,长篇大论,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讲到国民党的联俄联共,从苏俄革命讲到英美日德全球争霸,把他在北京大学听来的演讲差不多都复述了一遍,最终的结论是革命必胜,大烟必禁。
大家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周克文说,那就种棉花吧。他在种庄稼的事情上信任老三,但在对时局的把握上不得不信服老二,既然现在种庄稼跟时局绑在一起了,那就只能听老二的。
周立言说,我总是觉得有点儿不踏实。
周克文说,不管咋说,棉花总是比粮食值钱一些,就是难侍弄,要费神,咱精心一点儿就是了。
不难弄见他爹答应种棉花,周立功大喜过望,他说,现在有新品种了,叫脱籽棉,我有同学在西安农林局,我去搞一些。
周立德说,那就试试吧,咱们种了一辈子粮食了,也换换花样吧。
确定了种庄稼的事,最后就是给周立德送行了。周梁氏说,你们几个眼睛不好,都不要出去送了,我送老大,你们都说了一河滩话了,我们娘儿俩还没有说几句体己话哩。
出了门,周梁氏问儿子,昨晚上你跟媳妇好着呢没有
妈,春娥身子还有些弱。周立德说。
妈知道,周梁氏说,妈是问你看你这一走
妈,好着呢。周立德红着脸说。
好着呢就好周梁氏悬着的心放下了。虽然周家有三个儿子,可眼下只有老大娶了媳妇,周家的香火就靠他呢。周梁氏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媳妇挡在家里不让她送行,小夫妻分别哪有不伤心的她要是一伤心动了胎气就麻烦了。
出了周家寨大门,过了城壕的石拱桥,看到四下无人,周梁氏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塞给儿子,悄声对他说,收好了,打仗的时候戴在心口,刀枪不入的。
周立德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银项圈,缀着一个巴掌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还撑着一个人。他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周梁氏说,是洋菩萨,你姥爷当年闹过长毛,从洋人身上抢来的,灵验得很,你姥爷打过多少仗,汗毛都没少过,就是这洋菩萨保佑的。
我以前咋没见过呢周立德问。
不要说你没见过,你爹都没见过,这是你姥爷陪给我的嫁妆,我一直藏着呢。周梁氏说,妈现在就给你戴上吧。她把洋菩萨往儿子脖子上套,却觉得链子凉凉的,就撩起衣襟,把那物件贴肚皮暖了一阵,然后才给儿子戴好。
周立德扑通一声给妈跪下了,他连磕了三个头,爬起来一溜小跑,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看不见儿子了,一直强撑着的周梁氏这才放声大哭,像娃娃一样一尻子坐在地上,蹬腿拍地,眼泪鼻涕像下暴雨。
七
收罢大烟后就是农闲了,这是庄稼汉难得的享福时光。走亲戚的穿红挂绿,呼儿唤女,嘻嘻哈哈地穿梭在官道上。四邻八村唱戏的声音此起彼伏,村里看戏的提着板凳马扎哼着戏文四处赶场,剩在村里的人有的三五成群地圪蹴在树荫下谝闲传,有的围成一圈吆五喝六地掀花牌掷色子。
周立功决定利用这段空隙开办扫盲识字班。乡村建设最要紧的是文化建设,他听过梁漱溟乡村建设的意义的演讲,对梁先生“乡村建设除了消极地救济乡村之外,更要紧的还在积极地创造新文化”的主张深表认可。他的老师晏阳初也对他说过:“吾国男女人民号称四万万,估计起来,大多数人一个大字不识,像这样有眼不会识字的瞎民,怎能算作一健全的国民而监督政府呢怎会不受一般政客官僚野心家的摧残蹂躏呢”而缔造强盛国家的“万灵丹就是在读书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