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霖始而还有点犹豫不定,恐怕这笔钱被人敲去,将来参政不能到手,岂不是掷黄金于虚牝。胡伯孙说:“二爷自请万安,参政不发表,洋钱仍在咱们店中,他一毛也取不了去。”马沛霖这才放心答应了,当时打一个电话,给他开的那个天庆金珠店老板林子馨,告以如此这般。林老板听是东家吩咐,只有高声应诺,不敢怠慢。洋钱条子,一切开好。胡伯孙陪着小香怜,三面对明,拨条存在林子馨手中,什么时候发表参政,什么时候便将款项拨清。果然洋钱的效力大,刘喜奎刻不容缓,去寻项大公子,也不藏头露尾,索性公开言明:没有八千块钱,不能取出戏衣,当时便要丢人擦脸。如今幸有这机会,求大爷只需说一句话,便可以玉成。项大公子慨然应许,说:“这算不了一件事,容我传知秘书内史两厅,叫他们开名单时,将马沛霖三字加入就是了。”喜奎再三申谢方才辞去。过了没有三天,果然发表了一大批参政,内中最令人注意的便是马沛霖、孔昭苏两人,当时传遍了九城。说一个是饭庄子的老板,一个是绸缎店的东家,可见大总统真是注重民生,对于衣食两字,不肯放过。只可惜还缺少一位建筑大家,要不然这民生三大要素,便可以完全无憾了。参政发表之后,又特任李天洪为参政院院长,溥伦为副院长。限一个月内,所有参政一律到京,以便正式开会,好商议军国大事。这一批参政,一共有百人开外,内中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人物全有,真能代表我国各界奇异不同的色彩,一个个欢喜踊跃,预备来京开会。内中唯独有一位先生,不但不来,反倒回电大骂了一顿。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姑苏拥泉石遗老鸣高欧陆起风云公孙受窘
项子城发表了一大批参政,内中五光十色,哪一界人都有,最多尤属满清遗老。遗老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有满清的宗室贵胄,如滔贝勒朗贝勒之类;有前朝的封疆大员,如陈纯宣、田伯龙之类;有当年同朝为官的尚书侍郎,如丁铎声、庄子模之类;更有一种,是他当年做北洋大臣时,手下的几个红候补道,也都网罗在里边,一同发表了。这其中有一位,虽然当日也是项子城的属员,但是后来却又放到外省去,做过提学使、布政使,还护理过总督。这位先生姓毛名庆田,字实秋,他原是江西人氏,从幼年时,就注重理学。不止八股的手笔好,古文的工夫也很深。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一言一动,无不以文正公为法。他从二十三岁便举了孝廉,七上春官。直到四十多岁才会了进士,在户部任差多年。那时大学士王文韶正管理户部事务,对于毛庆田特别赏识。那时候恰赶上甲午中日之战,王中堂特派毛庆田督办后方兵饷。他老先生经手七百多万现款,涓滴归公,自己连一丝一毫也不肯沾染。这项差事办完之后,他不但不曾剩着一个钱,反倒赔了一千多两。因此王中堂愈加信任,特特将他补了户部实缺郎中。后来王中堂死了,他便改捐了道台,指省直隶候补。那时候项子城还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平素很知道毛庆田的为人,特特委他为赈抚局总办。毛先生对于赈务,真是竭尽心力,实惠及民。项子城很是嘉奖,又特特委他署理通永河务兵备道。他在通永道任上,很做了不少善政,后来又由通永道调永定河道。在永定河道任上过了半年,项子城见他办得井井有条,正赶上直隶藩司出缺,便奏请以毛庆田署理直隶布政使。后来直隶布政使放了一个旗员,项子城又奏请以毛庆田署理按察使。其实以庆田的资望同才干,很能胜任藩司,便是项子城也有以他实授之心。无奈有一节,这位毛先生,不肯花钱运动,他确实也没有钱。那时候朝里的军机大臣,同慈禧太后身旁的阉宦,每逢外省放督抚藩臬,他们全看成一口肥食,必须成千累万地在他们手里花钱,然后才有外放的希望。毛庆田是一个清官,他既不想搂钱,又何必花钱去运动官。因此直隶的藩臬两司,他虽然都署理到了,落叶归根,还是轮不到他的头上。后来交卸了臬司,索性倒闲起来了。因为他是做过藩臬两司的人,小一点局面的差使不好放他;局面大一点的差使,哪能那样现成。一气闲了足有半年,忽然朝旨降下:毛庆田着补授江苏提学使。钦此。这一道旨意,真仿佛是天外飞来的。按清末的提学使,其职权同旧日的学院是一般无二,不过地位却没有从前的学台高。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旧日的学台是客官性质,由朝廷简放,三年一任,任满仍回京官原职,所以同本省督抚,全是平行。如今改为提学司,是变成了地方官,同藩臬两司立于同等地位,自然得奉督抚为上司。其实所办的事,同旧日学台也差不甚多。而且对于府厅州县的权力,比从前的学台还大一点。因为旧日学台是客官,州县也以客官之礼事之。如今的学台是地方官,州县得以侍奉藩臬的礼来侍奉他,他对于府厅州县可以下考语详参,因此权力也就大起来了。不过从前的学台管考试,如今的学台管学校,这是彼此不同之点。到底毛庆田坐在家里,怎么会放了江苏提学使呢听说各省提学使的缺,以江苏为最优,一者因为学款充足,二者因为江苏的富绅最多。他们对于旧日的学台,总要联络欢迎,或是拜老师,或是求作文字,求写对联,真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如今虽然换了名称,他们尊重学台的心依然存在,尤其是对于学台的学问文章,更特别注意。毛庆田本是一位老名士,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当然为江苏人士所欢迎了。究竟他这个美差,是因何而放的呢原来此时中央正在简派各省提学使,把翰林院中老资格的状元,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如东三省湖北所放的提学,全是殿撰。后来议到江苏,依着大家的意思,也要派一位状元,大学士孙家鼐却不赞成,说江苏士气浮嚣,必须放一个理学名儒,才足以崇气节而挽颓风。状元不过是一种美观的陈列品,实际上有何用处。大家听老中堂发了这一套议论,便向他请教究竟放谁去好。孙中堂想了想,说:“江苏提学,不必一定向翰林院中取材。我意中倒有一个人,此人是老科分的进士,现在做着外官,不妨将他调至江苏,充任提学使。他一定能整顿学风,为国家造体用兼备之才。”众人问他是谁,他便提出毛庆田来,说:“此人虽系部属出身,他的学问文章,却高出一班词林之上。尤其是他那持躬廉洁,守正不阿,更足为人伦师表。”大家听孙中堂提出这样一个人来,虽不十分满意,但是确知道决非由运动而来,乐得给孙中堂一个面子,也省得大家你也提人,他也提人,彼此互争,因此当时便决定了,随着这一批提学使共同发表。
毛庆田得着这个消息,赶紧到北京请训。到了北京,有友人向他报告:这一次特简,完全是出于孙中堂的力量。庆田叹息说:“孙中堂原是我会试的座师,老先生居然还记挂着这个学生。”亲自到孙中堂宅里致谢。师生见面,很谈了多时。孙中堂对庆田说:“如今的官儿不好做,像你这样规规矩矩的,不肯运动,哪能有出头之日。其实要论你的人品学问,文章才识,哪一样不高出今日官僚之上只因你不能随波逐流,一言一动,都要合乎圣贤之道,反闹得所如不合,屈在下僚,老夫心里很替你抱屈。如今朝廷采纳我的忠言,使你总司一省教育,但愿你以身作则,一洗江南士子嚣竞之风,也不负老夫的期望。”庆田道:“门生赋性愚拙,虽然做了多年官,于宦途的阅历,是一点也没有。这一次若不亏老师提挈,只怕终身也没有出头之日。门生此次到江苏,只有矢慎矢勤,使江苏士子群趋正轨,庶不负老师栽培之盛意。”师生又谈了一刻,方才辞去。第二天召见,照例问了几句下来,毛庆田便到江苏赴任去了。他在江苏提学使任上,直做了两年,既不升也不调。老先生对于宦途,本不十分热心,尤其是那些后起的官儿,因为善于运动,竟应了汲黯的话:如积薪然,后来者居上。他在直隶做藩司时候,朱宝田正做清苑县知县。一个小小县官,对于藩司是间接的属员,连直接都够不上。后来朱宝田升了保定府知府,这算是直接的属员了。哪知保定府做了没有半年,居然简放了通永河务兵备道。这一来,司道平行,竟同毛老先生分庭抗礼,由属僚变成了同寅。后来朱宝田又被简为江苏按察使,过了半年,毛庆田放了江苏提学使,两人又同城为官,品级也是一样。在朱宝田倒不敢妄自尊大,仍以对待上司的礼对待毛庆田。毛庆田至再谦逊。算是不论同寅,只论会进士的科名远近。毛庆田的进士,比朱宝田早着两科,于是朱宝田只称庆田为老前辈。庆田自以本人是海内知名之士,便也居之不疑。哪知道没有半年,江苏藩台出缺,以资望论,本应当毛庆田署理。到底庆田的运动力是一点也没有,朱宝田却是一位运动大家,又赶上这时候的两江总督正是瑞方。瑞方是一个专讲运动的人,自然对于朱宝田针芥相投。于是奏请以宝田兼署江苏布政使,这一来是青出于蓝,又高居毛庆田之上了。庆田自知运动力远不如人,倒也泰然处之,不以为意。哪知又过了不多日子,一鸣惊人,朱宝田居然实授了某省巡抚,由两司一变而为封疆大吏。所以全城的文武官,当然全要到藩署去致贺。除去江苏巡抚之外,一律得要递手本,称大帅。毛庆田当然也是此中一分子,他老先生是大发牢骚:“三年前的一个小小知县,居然做了方面大员,这是什么用人道理。凭我的资望,要去向朱宝田递手本,称他一声大帅,真活活把人羞死了。”他的幕府刘明侯,也是一位老名士,同他气味相投。这一次见东家大发牢骚,不肯向朱宝田递手本,他倒是至再劝解说:“老先生何必负这气呢常言说得好:官场如戏场。东家纵然向他递手本,于自己的人格,也并不减损毫末,并且可以试探试探他的人格如何。假如他稍有自知之明,他绝不敢接受东家的手本。他当真接受了,不过暴露他的人格卑下而已。东家同这种人,又何犯上斤斤计较呢”庆田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依了他,特具联名手本,到藩署去贺喜。朱宝田不敢妄自尊大,忙派差官拿着庆田的手本,到轿子前回话,说:“敝上说:大人这样谦恭,万不敢当,原帖璧回。大人如一定拜会,先请换帖。”庆田听他这样说,也不再客气,换了寅愚弟的帖。宝田这才延请在花厅会见。毛老先生一见他的面,便要叩头致贺。宝田用双手将他拖住,说:“老前辈要一定这样,简直是不以人待我了。”庆田这才作罢,两人分宾主坐下。宝田没等庆田开口,便迎头说道:“晚生求老前辈千万不要称我大帅,如果这样称呼,便是骂我。老前辈要看得重晚生,请论年谊,务必抛去官场那种无谓的周旋。”庆田笑道:“这是国家的功令,本司怎敢妄自尊大”宝田哈哈大笑道:“如今时势,还有什么功令可讲晚生这也不过是一时幸运,要论我的学问才气,哪一样敢同老前辈开比例”庆田连连摇头,说:“国家任官唯贤,老年兄确有方面之才,并非幸致。似小弟老朽无能,连眼前地位都不能胜任,何敢再存非分之想呢”两人谈了一阵,庆田方才别去,宝田特送至大堂外方才折回。毛提学回至本署,刘明侯问他怎样,老先生将方才情形叙说了一遍。明侯点头说:“这还罢了,朱宝田总算不失读书人面目。”过了几天,朱宝田自去履新。这里老先生,依然做他的提学使。又做了一年,依然不见升转。这位老先生,在江苏任上,很积蓄了几个钱,多半是本省绅学两界送的贽敬。他家中过日子,又非常俭朴,他的太太帮着两个少奶奶,早起得到厨房做饭炒菜。吃过早饭,得浆洗衣服,收拾屋子。吃过晚饭,在灯下还得做针线。毛老先生穿鞋,永远不到街上去买,是她婆媳三人轮流给做。他时常对太太少奶奶演说:当年曾文正公,出将入相,封一等侯,做三江总督部堂。他那欧阳夫人同少奶奶小姐,天天还得做饭做菜做针线,浆洗衣服,何况我这一个小小官儿家中妇女,岂可吃现成的,穿现成的,养成一种懒惰的习惯呢况古人说: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可见劳逸两字,便是人兽关头。你们婆媳,一日也不可忘了勤劳。将来的家庭,自然可以蒸蒸日上。这位老先生的家教,假如要叫现代摩登式的小姐太太听见,真要笑掉大牙。不但是时代的落伍者,简直成了洪荒草昧之人了。到底可是国语上敬姜的话并没有说错: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如今摩登式的女先生们,大概没有不注重性学的淫字当然得要避讳,这都是闲出来的缘故。其实终日坐汽车兜风,看电影听戏,吃大菜跳舞,从午后早晨起不来忙到天晓,何尝有一刻清闲。然而这种劳,与古人所说的劳,却不可同日而语。古人所说的劳,乃是牛马服苦之劳;如今这种劳,才合乎人生享乐之劳。果然一辈子能这样劳下去,纵然劳死也不委屈。可笑曾文正同毛老先生,真是不开窍的愚人,要说到现在世界上,不要说省主席教育厅决然无分,只怕连一个初小教员的资格还够不上呢。
闲言少叙。却说毛庆田做了三年提学使,提学使本是一种清闲的官儿,每逢无事之时,便领着他那十几岁幼儿,在苏州城里关外,饱餐湖山秀色。他说苏州这地方,山明水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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