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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参议院的议事科长王文源,外号叫王大混子,他的烟瘾是非常之大,每日风雨无阻,必到德氏家里吸烟。众议院的议事科中,有一位头等科员武宪章,因为他生得身量矮小,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管他叫武二哥哥。言他是行者二郎武松的哥哥,专就他的身量而论,总算名实相符。这位先生也是一位瘾者,每日同王大混子总是对灯吸烟。由他两人身上,又介绍了两位议员:一位是关外人,姓金叫金人铭,生得身体魁梧,比寻常人总高着一尺有半。每逢到烟馆来,必须低着头方能走入,进了屋子,差不多他的头顶便紧挨着顶棚。他的绰号叫曹交,言其准够九尺四寸以上;那个议员是陕西人,姓江,身量又太矮,大家便管他叫江豆子,这全是德氏的好照顾主儿。

大选这一天早晨,才交八点,武二哥哥先来了,一进门便躺在床上向德氏道:“老板快挑两块钱的,我得一气吸光。要不然,这一天的活儿,可实在了不下来。”德氏赶紧把烟挑好了,点上灯,武二哥哥便实行工作起来。一口烟不曾吸完,王大混子推门进来说:“好啊天这般早,武大郎就显魂来了。快吸快吸好把枪让给我。”武二哥哥说:“我才吸一口,你要等这枪,可早得很呢。莫如将就点使那一支吧。”原来德氏烟馆中只有两支枪,一支是象牙的,资格最老。不但吸到口中沉着有力,而且有三钱烟的瘾,用这支枪只吸二钱便足可以抵住了。这支枪非是老顾主、阔顾主,轻易摸不着使。在平常日子,有的是工夫,可以轮流串换。如王、武、金、江这四个人,全可以使得着。怎奈今天是一刻千金的日子,当然捷足先登,谁跑到头里,谁便得了便宜。王大混子眼巴巴地落了后,看人家使象牙枪,他却摸不着使,两眼几乎冒出火来。恨不一拳将武二哥哥捶死,他好做那象牙枪的承袭人。偏偏遇着武二哥哥是一个带粘性的匪类,他能沉得住气,一声儿不言语,只是目不旁视地眼对着灯,灯对着枪,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喘。王大混子恨极了,说:“你再不起来,我把你提出门去,扔在大道上,看你还赖不赖。”武二哥哥央告道:“王科长,王大哥,王仁兄,请你稍候一刻,我再吸一口便让给你,还不成吗”王大混子听说再吸一口,有盼望了,便直着两眼等候。谁知一口吸完了,他仍然不起来,说:“您已经候了这多时了,我再来一口,一定奉让,说谎的是乌龟。”大混子听他起誓发愿,料定不假,哪知吸完了,依然还是不起。说:“你再候一刻,我当一辈子乌龟,还有什么不便宜的”大浑子骂道:“你本来是乌龟,还拿这个起誓冤人,真真可恨极了,我今天非把乌龟的黄子砸出来不可。”他揎拳挽袖,正要对付武二哥哥,忽然闯进一条大汉,一言不发,把武二哥哥从床上提起来,仿佛提一条小叭狗似的掷出门外。一歪身躺在床上,把住那一支象牙枪,向德氏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给我平一两来,再点上一盏灯,替我烧几个泡儿。”王大混子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外号曹交的金人铭。这一来不但象牙枪到不了自己的手,连那一盏烟灯也被人家占上,自己再想降格以求都做不到了。他心中怎能不起火着急,一腔愤怒,完全倾注在武二哥哥身上,冷不防上去便打了武二哥哥两个嘴巴,说:“我今天就是打你这只奸坏的乌龟。”武二哥哥挨了嘴巴,当然也不答应,说:“你凭什么无故打人你既瘾得难过,为什么不早来来晚了还要发横,使霸道,世界上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啊”王大混子不服,仍要挺身来打,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一个警察穿着一身制服,由外面匆匆地跑进来,形色很是仓皇。把王、武两人吓了一怔,也顾不得打架了,仔细观看,原来正是这烟馆的少老板恩多。他一进门,便向德氏说道:“阿妈不好啦,咱们收拾收拾,快点走吧。”德氏还认着是有抄烟馆来的,说:“怎么你当了这好几年的差,他们还好意思来抄吗”恩多发急道:“不是抄烟馆,是城头吊起炮来啦,正对着这一条象坊桥街,咱家的门口正对着炮口,难道还等着填炮眼吗我姥姥家住在后门外,咱们到那里躲避一时。”德氏听了呸的一口,啐了恩多满脸唾沫,说:“真浑蛋,糊涂虫难为你还当了七八年差使,连这一点哑谜全猜不透。这是大总统使的一种手法,预备着炮打金刚,火烧罗汉,好吓唬着,叫他们服服帖帖地投票选举项宫保做大总统。离我们人民八丈远呢,你害的是哪一门子怕”德氏真是久经大敌的女光棍,她几句话提醒了恩多。恩多立刻不害怕了,脸上也现出笑容来,说:“到底是阿妈的眼光远,见识大,可怜我活了快三十岁,连这一点诀窍也看不开。”

他母子在屋里说着话,床上躺着吸烟的同地下站着两个候补的听了这些话,全有点动心。这就应了戏台上的话:事不关心,关心者乱。金人铭举着象牙枪吓得直打哆嗦,烟也吸不好了。偏偏江豆子又赶了来,也要忙着吸烟,叫金人铭将枪让给他。人铭没好气,说:“你死到头上,还要过瘾呢”江豆子吓了一跳,说:“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无故咒人”金人铭道:“你别做梦啦,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看见城头吊的是什么东西吗”江豆子说:“我瘾得要命,哪里还顾得向城上看我那拉车的小奎,一气便把我拉到这里,我进门就吸烟,当然看不见城上有什么东西。你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金人铭把吊炮的情形对他说了,江豆子胆量更小,不觉叫了一声妈,说:“这样倘然选不出他来,我们岂不都变成炮屎啦吗”人铭说:“这事谁有把握只好碰大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应该遭劫,还能逃得开吗”江豆子连连摇头,说:“人没有自趋死路的,我不管你,我决不能向炮口里钻。”他说完这话,便朝着德氏深深一揖,说:“老大娘,老伯母,您只当积德修好,容我在您家里躲避一天,我情愿送您十块钱买点心吃。”德氏眼皮一翻,心说这是肥猪拱门,我得多敲他几个。想到这里,便正颜厉色地说:“这个我可不敢,选举是国家大典,我把投票人关在家里,这事叫大总统知道了,脑袋砍下去,腔子还得扛枷呢。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江豆子急了,从十元直添到四十元,德氏方才勉强应允。金人铭倒是有点胆气,说:“我过足了瘾,便去出席投票,不犯着花冤钱。”江豆子却随着德氏,跑到人家的卧室去藏躲,自以为万无一失了。

哪知过了没有十分钟,外面叫门之声如擂鼓一般。德氏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我们是参众两院的茶房,特来寻科长科员有紧急公事。德氏将门开了,忽地闯进七、八个人来,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马褂,说话多半是天津口音,一进门便直奔烟房。德氏道:“你们倒是干什么的,怎么硬往人家住房屋里跑啊”内中有一个说道:“你开私馆,这便是营业不正,怎么还敢拘留议员误了大选投票,你担得起吗”说着直闯进屋中,见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正在地上来回打转,每人揪着一个,大打耳光子,说:“你们身为两院议员,这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里吃大烟,不去办正事。你们看一看,天都快到晌午了,离开会就差两个钟头了,你们还在这里自由什么”说着便有两个人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押解着,仿佛押囚犯一般,一直押回议院。这里只剩了金人铭,还在床上躺着想再吸一口,早有两个人过来,说:“金先生,走吧,今天是投票选举总统的日子,不是吸烟的日子。等过了今天,可以放开量地吸一个饱,请你先到议院投票去吧。”金人铭一看这神气,光棍不吃眼前亏,连忙将烟枪一放立起身来,说:“好好,我这就走。”来的人说:“先等一等,你还有一个姓江的伙伴呢,他到哪里去了”人铭向旁的屋子一努嘴,大家都明白了,立刻分出四个人来,要到隔壁的屋子去搜,德氏用胳臂一横,说:“慢着,那是我儿媳妇的屋子,她生了小孩,还没有满月呢,你们怎这样不讲理啊”这些人也说得好:“我们不管产房不产房,我们是来寻议员的,你既窝藏着议员,就得许我们大家搜。”说罢便一拥而上,进了塔氏的屋了。他们住的原是三间西厢房,一明两暗,当中一间是厨房,南间是烟房,又是德氏的卧室。北间是恩多两口子住着,江豆子藏在北间,以为这是人家小媳妇的闺房,当然无人敢入。哪知道这一群人心里是有根的,他们自金、江两个议员从家里起身之时,就在后面跟定了,一直跟到德氏门前。他们早经调查明白,这两位大议员每天必到这里来过瘾。甚至连王大混子、武二哥哥,他们也都认得。

这些人本是奉了祝子琴的命令,在午饭以前,无论如何必须把这七八百议员一律送入众议院,预备开会投票。内中有宿妓的,便到妓院去;有在俱乐部赌钱的,便到赌窟去抓;有鸦片烟瘾太大,不能起床的,便堵在他门外吵嚷,必须把本人叫起来,赶紧到院,不误投票。除去规矩议员按时到院的,用不着他们以非常手段对付,其余多半要受他们一种威迫。尤其是这一天各站岗的警察,对于保护议员,都不肯十分出力。凡议员同这些公民冲突起来,总是帮着公民,说议员的不是。本来北京的警察是训练出来的,人人有一条苏张之舌,他们面子上,虽不敢公然说议员的不是,但是高调是要唱的,什么大选就在今日,时光一刻千金,诸位今天如不早到院去,有负人民期望。这几位公民前来督促着,正是看得重您,你就急速前去,不必迟疑了。异口同声,警察嘴里,都是这样说话。闹得那些滑头好玩的议员,也都没有法儿了,只可乖乖地到议院去。偏偏金、江这两位大议员,竟闷在烟馆里不出来,这如何能躲得过他们原是派好了的,跟金人铭的是两个,跟江豆子的也是两个,另有四个人是看守议院,专查两院议员,在大选这一天不能尽职,他们便实行干涉。最重要的议事科科长科员,临时却不知哪里去了,他们如何肯答应问本院的守卫警察,全说不知道,后来问到一个当茶房的,此人姓史,因为他天性邋蹋,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叫屎里混。他原是伺候议事科的茶房,素常日子很受武二哥哥的气,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直不拿他当人待。积威之下,屎里混当然是敢怒而不敢言,不过他心里,总也存着一种报复的念头。如今无意中遇着这几个假公民,向他打听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的下落,屎里混说:“你几位问他做什么”这几人便回说:“我们大家全是公民,今天特来监督大选,却看不见议事科的重要职员。他们每月三百二百地拿着薪水,今天到了大选之期,如何重要,却躲起来不肯露面,这样的职员还要得吗”屎里混一听,心说好好,这可到了我报仇的机会了。遂对那些人说道:“我的公民老爷,您要知道那王科长同武科员全是鸦片烟鬼,今天一早就出去过瘾去了,遇巧了午后三点都不准回来。他们不到场预备一切,看今天这大选会怎样开法。”这些人一听急了,说:“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过瘾吗”屎里混用手一指,说:“您出门向东走,就在这象坊桥街上路北,门牌七十二号,有一家姓恩的开私烟馆。他们全在那里抽烟,准能见得着,要去晚可就怕他们走了。”这些人一听,立刻选出四个胳臂粗、力气大的马上加鞭,到七十二号去寻。恰恰同金、江两位议员身后跟的合在一处,一共是八条好汉,正好对这四个人,两个架一个,也能把他们架到议场。先用诈语将门诈开,敬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每人两个耳光子,脚不沾地,把他们架回众议院。可怜王大混子连一口烟也不曾吸着,三行鼻涕两行泪,勉强回议院办公。心里只恨武二哥哥松奸坏,早晚非报复他不可。哪知武二哥哥的瘾,也不曾十分过足,连走路都没有气力。多亏有两位架着,要不然,就得跌倒在地。

不提这两位职员被人架走,却说金人铭把一两膏子已经吸了八钱,他的瘾过足了,丝毫没用费话,站起来说一声走,两个护卫他的公民,也脚尖随定了他的脚跟,说着便一直闯入北间。见屋中冷清清的并没有一个人,一张床上挂着一架半新不旧的粉红洋布帐子,帐帘垂着,并未打起来。内中一个鲁莽的抢上前去便要揭帐子,德氏高声喊道:“慢着我儿媳妇正搂着小孩睡觉呢,你们难道还要强奸民妇吗”哪知这位莽大夫满不听,一伸手便把帐子揭开。见帐子里有一床花棉被,花棉被里裹着一个人,据德氏说,这就是她的儿媳妇。那四人说不成,我们得看一看,德氏说看不得,她没穿衣服,难道赤条精光的,真叫你们看模特儿吗内中一个说,没要紧,模特儿我们也一样看。说罢抢上前去,将棉被一揭,这个戏法儿变得真快,哪里有二十多岁的小媳妇,正是三十多岁穿着西装的一个大男人。德氏也跑了。正所谓光棍不吃眼前亏,江豆子再想装死是装不成了,只得爬起来,说:“你们几位怎么这样逼人太甚我是害肚子疼,才吃过药,在这里忍一刻,并非有意逃席。”公民哈哈大笑,说:“好一位议员好一位国民代表你害肚子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何跑到人家小媳妇屋里藏着难道那个老太婆说她儿媳妇生了小孩,生的就是你吗”可怜江豆子被人家骂得一语答不上来,只可垂头丧气,随着他们走出屋门。迎头遇见金人铭,人铭看着他冷笑,说:“四十块钱白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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