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有后门没有”其泰道:“好好,你这深亏是正经,要不正经,不定还说出什么话儿来呢我实告诉你吧,你们一直向南走,再向西拐,走不了多远便是正门。正门虽然关着,却有一个管门的和尚,他就住在门旁小屋内。门框上有电铃,你只一按电铃,他立刻就给你开门。你说明了访谁,他自然能将你领到我们的住所,这是极容易的一件事,你快来吧,不要小题大做了。”世翼大笑,说:“咱们走吧,早知这样,一直敲门进去,何至将汪太太吓跑了呢”
三个人站起来就走,也不管茶壶烟卷了。敲开正门,由和尚领着向里走。原来里面是很大的一所场院,稀稀落落的,隔着不远便有几间平房,四外圈着竹篱,篱下还栽着扁豆野花之类,多是蔓生爬满了竹篱。似乎这一类的竹篱茅舍,远近相望总有一二十所。和尚对世翼说:“凡来避暑的大人老爷,同太太小姐等,多半是请到这院内居住。人口多的占一大所,人口少的占一小所,虽然房子不多,却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此次童大人只带一个听差的,一位吹笛子的,汪大人带着太太小姐,另外男女仆人一共有十来位。前面靠墙的三间便是童大人寓处,那边有大树的一所房子,汪大人汪太太便住在那里。”和尚正说着,童其泰已经迎上来,先同世翼握手,后来看见叫天,不觉跺脚道:“好好,你带了一位师旷来,我们还要品丝调竹,这真成了班门弄斧了。怪不得我听这唱的音调与众不同,心里计算,绝不是一位门外汉,敢情大老板到了,失迎失迎”叫天很恭敬地说道:“院长这样过奖,我们做艺的人,如何担当得起”紧跟着又给瑞子吟介绍,彼此敷衍了几句,一同到童院长行辕。
竹篱之内,只有三间房子,一个听差的,忙着给烧茶。还有一位老先生,有六十多岁了,据说当年曾在醇王府坐科,学过昆弋。如今老了,专给大人先生擫笛,借此觅一点生活之费。童院长很爱惜他,所以把他带到西山来,帮着自己消遣破闷。瑞子吟同他也认识,因此两人同病相怜,格外亲密,他们跑到西屋去谈话,叫天也跟了过去。东屋中只剩童梁两人,世翼来此避暑,本来醉翁之意,他专为联络汪立堂,好进行大选运动。但是同立堂见面说,似乎又有点张不开口,如今遇着童其泰,这真是天造地设,最好的一位皮条匠,大可利用他居间说话,比当面锣对面鼓总可以活动得多。他抬头看两个伴儿全到西屋去了,这里只剩下他同其泰两个人,其泰低声问道:“秘书长府里那样忙,你怎么会有工夫到这里来许是附带着有什么使命吧。”世翼道:“真有你的,怪不得做院长呢大热的天,谁乐意跑到这里来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他说到这里,附耳低言告诉童其泰如此这般。其泰道:“你同老汪,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再借重外人呢”世翼道:“你怎么这样糊涂人家是民党,我是官僚,他总摆着那清高架子,叫我怎样开口啊”其泰笑道:“你别信那一套,什么叫清高,看见大洋钱一样眼红,还不如我这穷官僚有骨气呢”世翼道:“这个我何尝不明白,不过面子上不能不粉饰一点,谁叫他的地位高权力大呢”其泰道:“我看透了他们这些人了,一言以蔽之,就是色厉而内荏。你要运动他们,万不可专凭利诱,必须先以威胁,使他们存有戒心,然后再以利动之,自然可以就范。要不然,空费唇舌,他的气焰还许越说越高呢”世翼点头称是,说:“这事还得烦你介绍,我先同他见一面,什么话也不说。明天我在这庙里预备一桌素席,请你们两家先聚一回,然后再慢慢地引到正题。我先吓唬吓唬他,好在眼前有一个很好的题目,他听了一定得动心。”其泰问他什么事,他便将枪毙田见龙的前后经过,对其泰学说了一遍。其泰皱眉道:“这事做得可差一点,纵然他有颠覆国家的罪名,也应当送至最高司法机关,问一个水落石出,搜得充分证据,然后再判罪啊。怎么糊里糊涂地,执法处就越俎代庖呢”世翼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无法无天的时代,还说他做什么。谁叫田见龙倒霉,赶到路成章的手里呢他此时恨不得抓住一两个,放开手做榜样,好叫总统夸他有作为。将来遇着机会,再放出去做都督。其实这也是做梦,如今手里没有一点实力的,休想再得着地盘。将来有项总统一天,对付着还好办,他要有一个好歹,不等外人瓜分,只怕我们国内这些武人,自己就瓜分了。”其泰说:“咱们去见汪立堂,也不必同别人,就是咱两个好了。”世翼赞成。随着其泰,出了竹篱,趁天空月色慢慢向前行走,来至两棵大槐树前边,很宽的一片竹篱。竹篱的门儿半掩着,其泰用手一推,高声唤道:“汪议长,有朋友来看你。”一言未了,立堂已经迎出来,赤着双足,只穿一条很小的裤衩,西服衬衫,大有不衫不履之风。其泰笑道:“不是鬼,是你的好朋友,快过来见见吧。”立堂早看见世翼,不觉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二哥,真把小弟吓坏了。你那小侄女,现在还藏在屋里不敢出来呢”两人手拉着手,世翼道:“愚兄真真该死,这要把侄女吓出一个好歹来,我如何担得起啊”三人来到小客厅,立堂又把他的夫人同女儿唤出来,见一见世翼,证明了并不是鬼。他这位千金今年十三岁了,专好音乐歌唱,一死地问她父亲,方才在墙外唱的可是梁伯伯吗立堂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这位千金,便立刻要拜世翼为师,跟他学唱。其泰大笑道:“你这可认着名师了。”又向世翼道:“你快收这位女弟子吧。”世翼也大笑起来,说:“好侄女,你这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立堂道:“你不要推脱,方才明明有人唱,不是你却是谁呢”世翼笑道:“我要有人家那一条嗓子,就犯不上在总统府受罪啦唱一出戏,拿二百块钱,有多么写意,多么舒服啊”汪小姐还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汪太太笑道:“你梁伯伯一定是带了唱手来啦,但不知这位名角究竟是谁,我们倒要领教领教。”其泰插言道:“这位名角可不是凡人,全球有名的伶界大王,执北京舞台牛耳垂三十年,可与唐之李龟年、元之关汉卿先后媲美。你们猜一猜倒是何人”汪太太笑道:“这还用猜吗谭老板之外,更有何人敢当此席”汪小姐听了,便立刻央求世翼替她介绍。世翼眼珠一转,心说这是一个运动内情的机会,我必须如此这般,管叫立堂三五日内就得回北京去,帮着进行大选。没想到这大力量,却在小女儿身上。他想到这里,便满口应承:“我必向老谭去说,你明天听我的信。他如果肯说一说,强似别人传授三年。方才折柳阳关他很夸赞唱得不坏,只可惜转折太生。将来如经他一指点,小姐的法曲,就不难压倒一切了。”世翼这样一鼓吹,汪小姐益发兴致勃勃,恨不得即刻将谭老板叫了来,当面唱给她听,好学得此中三昧。世翼只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临行时候,至再地说:“明天在寓里特备素席一桌,只请你们两家还有本寺长老。”汪童都答应准去,然后分手。世翼在路上对其泰说:“我们正好将计用计,先把立堂拉回北京,不怕他不给效力。”其泰道:“这事最好三方面进行。一方面你开出十万元支票来交给我,作为托他运动议员之费。一方面你再授意谭老板,叫他如此这般。一方面你再用旁敲的法子,拿田见龙这件事,影射着叫他害怕。这样三方齐进,既诱之以利,又胁之以威,再利用他的千金从旁敦促,还怕固执不从吗”世翼点头称是。两人回来,又谈了几句闲话,世翼带着谭瑞两人,一同回他们的寓所。叫天因为工夫大了,又躺下吸烟。世翼坐在他身旁,把方才的事情约略向他说了一遍,意思是请他帮忙。叫天放下烟枪笑道:“梁大人你无论委我什么事,我决不推辞,但是我也有一个难题得求梁大人替我解决,不知你能允否”世翼忙追问是什么事情,要知老谭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遍布天罗网插翅难飞私练主人兵迎头一棒
世翼得着种种机会,自以为这次来约立堂,准可以马到成功了,及至同叫天一商量,叫天说:“我是一个做艺的下等人,怎配给汪小姐为师这太言重了,我实在担不起。”童其泰在一旁大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满清时许多王公贝勒都拜在你门下,你也不曾拒绝过谁,何争这一位汪小姐呢”叫天道:“您可不知道,满清的王公大人,我们是伺候惯了,没什么说的。至于民国这些老爷们,我不曾伺候过,怎敢轻言收徒弟呢”世翼道:“我跟童院长都是民国的官儿,咱们不也是好朋友吗你何必那样固执呢”叫天道:“您与童院长是风雅中人,又当别论。汪议长乃是民党健将,人家的思想根本上就同我们反对,我怎敢同人家表示亲近呢”童其泰笑道:“你不必再推辞了,你答应了这件事,直接是帮秘书长的忙,间接是帮大总统的忙,前途关系很大,你就应承好了。”瑞子吟在一旁也极力撺掇,说:“这不过是偶然凑趣,还讲什么师父徒弟你只管答应下来,将来是我吹笛子,我说戏,你在旁边指拨一两句就成了,难道还用你掰着手儿教吗”大家全赞成这话,叫天也无的可驳了。但是他最后又提出了一种条件,请世翼认可。他说:“这寺中长老清澄,因为要刷新罗汉殿,将这五百尊罗汉身上的金,凡有破裂残缺之处,一律找补着修饰齐了,就这一种工程,最低限度得要用五千元以上。和尚原托我向滔贝勒说好了,款子尚未拨过,清室已倒,滔贝勒也逃往天津。我心里直到而今还存着一块病,好在梁大人不在乎此区区小钱,您在和尚的缘簿上随便写一笔,我这一生心愿,就算从此终了啦。这原是功德无量的事,料想梁大人一定可以赞成。”世翼大笑,说:“你早就该说,何必等到今天呢”
第二天一早,世翼传下话去,叫和尚特备上好素席一桌,并发出请柬去。头一位主客是汪议长,第二位是汪太太,第三位是汪小姐,第四位童院长,第五位瑞子吟,第六位谭鑫培,第七位是童院长的笛师任先生,第八位是本寺长老清澄。世翼预先开好了十万支票,交付其泰手中。又另外开了五千,是预备给和尚的。清澄听说梁大人请客,吩咐预备素席,立刻传下话去,叫专做素菜的厨夫苏三特别加工加料,移荤做素。什么燕窝、鱼翅、清蒸鲤鱼、口袋鸭子,各种各样北京的名菜,一律要用素料做出来,同荤的一般无二。尤其是用冬菇口蘑大豆三样吊出来的高汤,直比鸡鸭肉的三合汤更觉清鲜适口。老和尚老早地就跑到世翼的行辕来张罗一切,在芭蕉树下陈列好了桌椅家具,等到夕阳西下,明月初上,清风徐来,在这里浅斟低酌,自然有一种特别不同的滋味。少时童其泰先到了,世翼将他拉到密室中,两人秘密地谈了有一刻钟,汪立堂带着太太小姐也到了。小姐一见世翼的面,便首先问道:“梁伯伯,我托您的事情办好了吗”世翼笑道:“我今天请客,就是为给你们介绍,人家谭老板已经应允,倾囊倒箧,将昆曲的奥妙完全说与小姐,你就净等着受教好了。”汪小姐听了,欢喜得舞蹈手足,连连称谢。立堂在一旁用申斥的语调说道:“你这孩子太疯了见了梁伯伯,不说一句正经话,却拿这些没要紧的事同人家纠缠,也不怕笑话吗”汪太太见立堂申斥她的女儿,心里很不自在,便也发话道:“昆曲也是一种艺术,并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你带孩子到西山来,不是为消遣吗难道总得按着她的头念英文学算术,那才算正经吗”其泰听他两口子的语气是要抬杠,赶忙想法子岔开,从西屋中将叫天子吟全叫出来,替给引见,说:“这就是谭老板,这位瑞先生是给他吹笛子的,也是昆曲学大家。”一面又对谭瑞说:“这位汪小姐是醉心艺术的,很仰慕你们二位,以后大家不要客气,尽可以彼此研究,教学相长。”叫天很恭敬地向汪小姐鞠躬,称呼一声小姐,又向其泰说:“人家汪小姐研究昆曲是求学问,怎能同我们做艺的人相提并论我们这种昆曲不过是蒙人吃饭罢了。”汪小姐道:“谭老板,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老谭啊呀了一声,说:“小姐这样说,怕不折了我谭鑫培的草料我们做艺的人,很想求小姐指点,又怕小姐不屑于赐教,您如今这样客气,我们更当不起了。”他们在这里谦恭着,世翼插言道:“不必客气了,这是随便研究学问,也不必分什么师徒。最好从明天起,叫谭老板同瑞先生到小姐的贵寓去,实地传习一小时。准能这样,有一个月的工夫,小姐的昆曲学,自然进步了。”汪小姐鼓掌赞成,叫天还一再谦逊,后来还是立堂出来,向叫天客气了两句,才没得说了。
大家入席饮酒,因为天气热,庙里特备的站人老号啤酒同玉泉山汽水,全用冰镇透了,大家喝着,自然格外可口。立堂问世翼:“你才从北京来,可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这一句,真是问到鼓点上了。世翼喝了一口酒,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要说吧,说了反令人不痛快。”立堂很诧异地说:“什么事难过那样你更得说了。难道许你难过,就不许我们难过了吗”世翼道:“社会团的田见龙,平素同你们贵党最为接近,你总知道这个人吧”立堂道:“知道倒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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