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房间,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会儿,顺安朝挺举床头一望,见他竟然盘腿坐着,忽身坐起,惊乍道:“阿哥,你没睡呀”
挺举“嗯”出一声。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顺安嚓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油灯。
挺举没有理睬,仍旧盘腿坐着。
“阿哥,原以为你睡死了,没想到你还没睡。”顺安兴奋起来,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胳膊,“累死我了没想到抄写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举歪头倒在床上,拉被子盖上肚皮。
“阿哥”顺安却在亢奋中,“你难道不想听听阿弟是为啥累的么”
挺举一动不动:“讲吧。”
“你得坐起来听。”
挺举坐起来。
“阿哥,讲起这事体,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咦,”挺举纳闷了,“你谢我做啥”
“谢你把我引荐给鲁叔。”
“看样子,你是遇到好事体了。”
“是哩”顺安眉飞色舞,“你可晓得鲁叔这人有多厉害吗”
挺举摇头。
“告诉你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对啥人也不能讲。”
“那你最好甭讲。”
“阿哥,我可以瞒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瞒你。在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是真好。”
挺举笑笑。
顺安压低声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务总会了。什么叫商务总会,你晓得不”
挺举摇头。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在生意场上与洋人讨价还价。”
“哦”挺举为之一振,“这是好事体呀。”
“是哩。中国人一盘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几亿人,吓也能把洋人吓晕。”
挺举点头。
“你猜猜看,与洋人讨价还价的商约,还有成立这个商会的章程,都是啥人写的”
挺举摇头。
“是鲁叔”顺安声音激动。
“你是哪能晓得的”
“所有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誊抄的。”顺安不无自豪,但声音被他压得很低,“鲁叔叮嘱我务必保密。我从后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总算抄好了,一式两份,抄了整整几十页,清一色小楷,抄到后来,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来了。”
挺举“哦”出一声,复又躺下。
“阿哥,”顺安的声音更低了,“这桩事体,整个上海滩,除鲁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晓得。不过,眼下又多一个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举的眼睛完全闭上。
翌日晨起,俊逸将顺安誊清的两份商约和章程分装入两个纸袋,一式一份,亲自送往四明和广肇。
“啧啧啧,好文笔嗬”查敬轩一边阅读,一边叠声夸道,“你看,俊逸拟出的这六条,明宗旨、通上下、联群情、陈利弊、定规则、追逋负,都很好嘛。单是这第一条,就很了不起。”他清下嗓子,继续朗声诵读,“第一条,明宗旨:本公所之设,为集思广益,讲求商务起见。上海西商各有总会,日本通商大埠,皆设立商业会议所,益以公余之暇,随时聚会,凡商务切己利害之事,无不考求详审,是以日见进步,年盛一年。我华商则和而不同,涣而不聚,商务利害,未能专意讲求”放下稿子,啧啧又是几声,“这些话,真正讲到妙处了。我晓得俊逸是个才子,没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锦莱皱起眉头,“你不要一味夸他。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伙儿共同讨论出来的,搁在啥人头上都写得出来。阿爸让他写,是白送他个脸。”
“呵呵呵,”查敬轩边笑边摇头,“锦莱呀,能写出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华商心志不齐,意见各殊,视同业肥瘠,漠不相关,自私自利,彼争此夺,或高抬价值,或倾轧市情,卒至两败俱伤而后已。此皆失于见小欲速,亦由同业不肯齐心,以致利权操纵尽入洋商之手,最为商务之害俊逸可谓是点到实处了呀。”
“阿爸,”锦莱力陈道,“此人文笔虽然不错,能力也有,只是无法指靠。”将商约拿起,双手奉上,“你看看这商约,我把详细条款都列给他了,可关键地方,尤其是关于我们甬商切身利益的几条,他无一列入,胳膊肘儿明显朝外拐,把进卿他们都惹生气了。”
“这个好呀,”查敬轩接过商约,两眼却没离开章程,边看边为俊逸开脱,“这事体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俊逸的胳膊肘儿多少朝外拐一点很好呢,免得有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管怎么讲,这个商务总会是属于沪上各业各帮的,姓丁的让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过分呢。俊逸这样写,基本对路,你要告诉进卿他们,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个小芝麻籽儿。”
“阿爸教训的是。”
“至于这份商约,”查敬轩将商约啪的一声置于案上,“不过是写给洋人看的。在洋人眼里,它们重要,我们也得较真,但在国人眼里,它们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国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网恢恢,全在人为啊。”
“是哩,是哩。”对于父亲这番高论,查锦莱由衷佩服,连连点头。
“锦莱呀,”查敬轩的眼睛从章程里抬开,望向儿子,“老爸这也给你托个实底,此番筹建商会,与洋人商约倒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商会章程,是这规矩的制订,是选举,是总理、总董和议董的人选。”目光再次转向章程,“所有这些,俊逸这都写进第五条里了。看得出来,俊逸动了脑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范式。这些规则大多不错,可以摆到桌面上,只有两条略显不妥,一个是会员资质,只提会费,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锦莱应道,“交点钱就能入会,商会里势必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些帮派中人也会趁机搅和进来,坏了阿爸名声。”
“坏了老爸名声倒在其次,坏了商会名声问题可就大了。商会是个新事体,要想在上海滩立足站稳,有个长远,就必须以正为本,行得直,立得端。会员必须得有配额,要按行帮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钱啥人入会。”
“是哩。阿爸,另一个不妥呢”
“就是这选举方式。”查敬轩放下章程,“啥都搁明了,只有票箱是在暗处,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应该清清爽爽才是,要让人看得见,辨得清。照眼前这个设计,把不记名的选票往暗箱子里一塞,要是有人吃里爬外,啥人晓得”
“是哩。依阿爸之见,如何投票方为妥当”
“要叫我说,就照四明的老规矩,丢豆子。尤其是选总董,一定要明选,一个候选人一只碗,选啥人就丢啥人的豆子。啥人丢了,啥人没丢,亮光头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莱儿这就去找俊逸,让他改一改。”
广肇会馆里,彭伟伦把俊逸起草的商约朝几案上轻轻一放,不无叹服道:“从商约上看,俊逸兼顾了各业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们给他出难题,想不到他来个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个能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