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谈商约”
“好是好,”襄办略顿一下,“只是,英人那儿”
“先晾他一阵子。”丁大人再啜一口开水,指指心窝,“告诉马凯先生,就说本大人昨晚受惊,心绪不宁,待过些时日压住惊再说。”
襄办应个喏,转身出去。丁大人打个哈欠,刚要伸个懒腰,外面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是账房车康,抱着几大册子账簿。
“老爷,”车康放下账簿,在书案上挨排摊开,哈腰禀道,“泰记上半年的账出齐了,共是十二册”
丁大人瞟一眼,闭上眼睛:“不看了,说个大体吧。”
“从账面上看,不尽如人意。汉冶萍亏损严重,几个纱厂业绩下滑,轮船招商局勉强持平,江南制造局略亏,其他几家也都业绩平平,只有如夫人掌管的惠通银行、电报局有较大盈利”
“纱厂下滑”丁大人显得很是吃惊,“这怎么可能呢纱厂不是一向盈利的吗”
“这”车康面呈难色。
“说”
“是夫人。去年年底,夫人把三公子调进去了。三公子的事体”车康顿住话头。
丁大人脸色阴起来。丁大人娶有五房妻室,其中元配夫人守在江苏老家,二、三、四房守在上海,第五房随他住在北京。元配夫人是老人定下的亲,并非丁大人所爱。丁大人立事后,攀上李中堂,娶下中堂侄女李氏。后二老过世,丁大人将李氏扶正,立为夫人,让她主管内政并泰记账房,让元配守在家乡老宅。元配无出,夫人连生三个公子,可惜没有争气的,尤其是这三公子,吃喝嫖赌俱齐,这又染上烟瘾,交一拨狐朋狗友,干什么败什么,偏又最得夫人宠爱,丁大人每想至此,头大不已。夫人之后,丁大人又娶三房,但真正让他称心的是这第四房刘氏,也即昨夜替他挡住飞刀的如夫人。刘氏如夫人为扬州道台独女,自幼入读洋人的教会学堂,观念开放,不修小脚,工于心计,精于经营,丁大人早就让她协助大夫人理财,近年更让她主管惠通银行、电报局等具有时代气息的开拓业务。
“老爷,”车康这又接上了,话中有话,“昨晚的事体,奴才一想起来就冷汗直冒。没想到如夫人身手介快,眨眼间就”
“不讲这事体了,”见车康一直在褒扬如夫人,丁大人打断他,“士杰可在”
张士杰是惠通银行上海分行总理,也是丁大人极为器重的金融大才。车康立马出去,使人召到士杰。
“士杰,”丁大人转动佛珠,开门见山,“这召你来,是想听听钱业事体。昨天我到钱业公所,感觉有所变化了呢。”
“老爷讲的是,”士杰拱手应道,“钱业一直在变,但总体格局仍无大动,值得一提的是,茂升号异军突起,跃居第四名。如果不出差错,年底或可名列第三,直追润丰源和善义源”
“茂升号”丁大人的佛珠停转,眼睛略睁,“老板可是姓鲁”
“正是。此人叫鲁俊逸,精明强干,颇有胆识,身为甬人,却是靠粤人发家”
“甬人,靠粤人发家”丁大人重复一句,显然感兴趣了,微微点头,“嗯,有意思”
“老爷,”车康插上一句,“听说姓鲁的牙口壮了,几番从两个大鳄口中抢食,可总是吃到口边就又缩回去了。”
“哦”丁大人看过去。
“想必是有所顾忌吧。”
丁大人闭上眼去,随口蹦出一句:“那就给他长点胆气,让他试试牙口嘛”
“奴才遵命。”
第一章上海滩钱业大佬衣锦还乡
单看宅院,就晓得鲁俊逸在上海滩的枪势1混得不错。
西江路甚是宽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扩张,法国公董局沿县城北侧向西辟出这条主干道,东西长约十里,宽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自开辟之日起,此路就成为沪上权贵追捧的黄金地段,前后不过几年,地价就如火箭般攀升数倍。对寻常人来说,能在西江路上拥有一间斗室已是奢求,鲁俊逸拥有的竟是黄金地段里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条形,占地近二亩,前后三进院子,西式建筑,中式园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赏心悦目,又方便实用。
齐伯站在前院的空场地上久久观赏,称赞不已:“啧啧啧,俊逸呀,没想到你这事体做得介大,盖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这些玻璃好像是镂花的呢”
鲁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进门庭里,指给他看大理石地面,笑道:“是哩。那些玻璃,还有这些大理石,全是意大利进口的。人家的工艺好,我们这里的匠人做不出”
齐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面,细审花纹,点头道:“嗯,做工真是精致”
“齐伯呀,”鲁俊逸笑呵呵地看着他,扯入正题,“昨儿钱业公所出点事体,一直忙活大半夜,没顾上陪你哩。您这十多年一直不肯来上海,这突然来了,想必有啥大事体”
“是老夫人。”齐伯缓缓应道,“前日后晌,老夫人捎口信给我,要我务必请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开了,一时寻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这就自个赶来了。”
“啥事体”
“不晓得。听来人语气,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马上回去。别是生病了吧”
“应该不会。”鲁俊逸微微皱眉,“前日有人来,我还问起她来,说是她身体矫健健的。再说,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体多,我怕走不开哩。”
齐伯望着他,突然说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晓得不”
听到阿秀,鲁俊逸的脸色旋即黯淡下来,半晌方道:“晓得了。”
“俊逸呀,”齐伯半是劝导,半是解释,“讲句不该讲的,你别是仍在为阿秀的事体生老夫人的气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没回家了,这让老夫人哪能个想哩”
鲁俊逸勾下头,没再吱声。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与她姐姐阿芝结婚时,她还不到十岁。阿芝在生女儿碧瑶时亡故,俊逸挚爱亡妻,一直没有续娶。阿秀年岁渐长,音容笑貌越来越像她阿姐。俊逸是极重旧情的人,早晚见到她,就如同见到阿芝,对她关爱有加。阿秀对他先是依赖,后是敬仰,再后生出情愫。前些年里,二人书信频传,俊逸魂牵梦萦,几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为阿秀买这送那,只差捅破最后那层纸。马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死活不允这门亲事,在关键辰光棒打鸳鸯,不顾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将她许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连续三年没再探家,只在逢年过节时礼节性地捎回些许贺礼。
对于这场过节,齐伯清楚不过,轻叹一声,进一步解劝:“俊逸呀,老夫人没把阿秀嫁给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义,老夫人在乎的是面子。大小姐那辰光闹得惊天动地,街坊村邻不知生出多少闲话。这又轮到二小姐了,你让她的老脸面哪儿搁去”
鲁俊逸正自寻思应对,厅中电话铃响。
俊逸几步赶过去,拿起话筒,听一会儿,道:“晓得了,这就过去。”抬头看向齐伯,“齐伯,你这先歇着,在院里好好转转,我得去钱庄一趟。”
茂升钱庄坐落于老城厢里,位置不错,生意繁忙。柜台前,客户排成一条长龙,手摇各式扇子,或说或笑,一边抱怨天气,一边耐心等候。
鲁俊逸匆匆走进总理室,屁股刚在一张黑皮椅子里落下,协理老潘与跑街庆泽就走过来,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从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纪五十出头,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话语不多,言必有用。庆泽跟他刚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贼转,动作干练,能说会道,天生是个跑街的料。
“是为麦基洋行那批货吗”俊逸掏出随身带的折扇,扇几下,目光瞟向庆泽。
“是哩,”庆泽的腰稍稍直些,两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报标,四家为合庄报,三家为独庄报。独庄这三家,我们算一家,另两家是善义源和润丰源。各家标底也都探到了,合庄报的没过十五万两,善义源十六万,润丰源十六万五,我们十六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