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却不理会,只是冷声对抱抱琴道:“去打了水来,把二爷这满脸的胭脂洗了。”宝玉越发觉得不好,扯了元春的衣袖,含着声音黏黏糯糯道:“好姐姐,这才刚上脸,又擦它作甚么?”元春冷冷一笑:“不洗掉作甚么?难道留着给老爷、太太瞧不成?”
宝玉素来畏惧贾政,自他记事起,家里众人无不爱他的,独贾政隔三差五见了便要挑饬他,开口便是“孽障”“畜生”地唤他,虽然有贾母处处回护,可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贾母也不敢很是拦阻。经历过几回贾政的训斥,把宝玉唬得见了贾政如同避猫鼠似的。这会子听元春提起贾政,立时噤声,不敢再辨,乖乖地仰起脸来,由着抱琴拧了手巾来洗脸。
元春见他怏怏不乐的样子,也很是心疼,面上冰霜顿时消融,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把宝玉抱起来搂在怀中,亲亲他那写满委屈的小脸儿,软了口气解释道:“宝玉是男儿身,可不能学了女孩儿涂脂抹粉。你瞧珠大哥哥、琏二哥哥谁脸上涂了脂粉不成?便是兰儿、环儿、琮儿,哪个像你,就爱玩弄脂粉?”元春不劝倒好,这一劝,宝玉便抽抽搭搭地哭上了。
“为什么男孩儿就不可以玩脂粉?呜呜……”宝玉这回真是伤心了,打他出生,还不曾见过元春这般疾言厉色地跟他说话,实在把他唬了一跳,心里更是委屈得不得了。元春正色道:“阴阳有序,男女有别。男子若效女儿行,则阴阳颠倒,有碍伦常。”宝玉似懂非懂,懵懂地看了元春一眼,心里还是伤心不已,因着元春说了:“已后不许再拿胭脂玩耍,也不许要丫头嘴上胭脂吃。再有下回,我回老爷去。”
宝玉扭过头去,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都打湿了宝玉悬在胸前的通灵玉,嘴里呜呜咽咽哭个没完。元春哄了又哄,宝玉仍是不理。正焦头烂额之际,偏贾母寻来了,见宝玉哭得个泪人一般,心疼坏了,赶上前去把宝玉抱在怀里,劝慰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快别哭了,仔细把嗓子哭坏了。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
宝玉见贾母来,犹如有了主心骨,更是哭得越发使劲,贾母搂着亲着劝了半晌,才渐渐歇了哭声。小孩子人小力弱,哭了这些个时候,早就乏了,一面抽抽噎噎地在贾母怀中睡了过去。奶娘们赶紧上来抱到里间元春卧室去睡,又是打水洗脸又是脱衣裳。贾母进去看了一回,见宝玉乖乖巧巧地卧在床上,身上盖着银红纱夹被,沉沉睡去,眉间却还是皱着的。
命奶娘丫头们好生伺候,嘱咐了几句,才同元春一道出来外间坐下。贾母眉头紧锁,悄悄问道:“这是怎么了?”元春面染红霞,吞吞吐吐道:“宝玉今儿来我这里,硬是要我用胭脂水粉给他打扮了,我一时生气……”贾母已是心知肚明,叹了叹气道:“唉,他还小,慢慢教罢。”
元春满面通红,低声认错道:“是孙女急躁了。”贾母拍了拍她的手,怜爱道:“你也还小呢。快别多心了。”再要多劝两句,只见邢夫人找了过来:“老太太在这儿,叫我找了半日。林家打发两个女儿来接外甥女家去。”贾母懊恼道:“这才住了几日,怎么林家又巴巴打发人来接?”邢夫人笑意盈盈,打趣道:“老太太的记性果真平常,头晌儿不是还说过两日便是中秋了么?想来林家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打发人来接。”
贾母笑道:“我的记性果真平常。料想留是留不住人了,咱们一道去前头瞧瞧。”说着便站起身来,邢夫人和元春忙过来左右扶着贾母出去。黛玉的行礼早就收拾完了,因着王奶娘和田嬷嬷估量家里不是今儿便是明儿来接,早早收拾好行礼,免得临行时,丢了这样落了那样,让人看了不成样子。
贾母抱着黛玉不舍了好一会子,黛玉也很是伤感,娘俩儿抱着哭了一会儿。邢夫人忙笑着上来劝道:“老太太莫要伤心,姑娘也不要流泪。横竖大家都在京里,相见的日子长着呢?老太太若是舍不得,过了节,只管打发人去接来家里住几日便是。”说的贾母和黛玉皆破涕为笑。黛玉又到王夫人那里去辞过行,元春与邢夫人一道送她到垂花门口上了车,方才回来。
车疾马速,不多时便回到林家。黛玉在垂花门口下车时,正巧碰着了林珩送了友人回来,正好也走到垂花门口。黛玉方才沮丧的心情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大哥哥,你是来接我的么?”林珩也不意在这里碰见黛玉,忙掩饰好满脸的愁意,笑道:“妹妹回来了。在外祖母家玩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