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界上一顶一的矛盾。洛纬秋也搞不定这样复杂的心理。他无计可施,唯有睡去。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金澜前往医院领昨日的检查结果。医生对着检查报告端详了会,说是急性视神经炎,吩咐金澜定期来医院做静脉注射,用的那药物名字十分拗口,洛纬秋硬是让医生重复了两遍。
甲基强的松龙。他就差掏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小本本记下来了。他还要问,医生解释说是某种激素。这就令洛纬秋更加不放心了,他们经营餐饮的,对什么激素农药添加剂最是看重。关心则乱,还想张口,金澜拉着他,二人差点撞上门框。
洛纬秋搀着金澜走到医院大门,像一对扶持多年的夫妻。然而就在这短短两小时内,门口竟发生了一起小型的交通事故。洛纬秋皱着眉在人群外圈听了会儿,发现是一位来送外卖的小哥不小心撞倒了一位来给老伴送饭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时站立不起,恐怕要静卧休养几天,而子女都不在本地,念及自己这一倒下之后身边竟无一人来照料,楼上尚有老伴正在等待,一时间急得直掉眼泪。而小哥那边着急去送下一家外卖,超时要罚款,而他昨日刚交过孩子学费,囊中空虚,亦经不起耽搁,直嚷嚷着那就把我这辆电动车扣在这儿,让我先去跑着送完剩下这几家,这车是我身家财产,我肯定不会跑的!
洛纬秋扶着金澜从另一出口走出,那里人少,清净,更没有什么令人不忍的哭嚎。二人原路返回,来时坐出租车,回时不再着急,金澜执意要坐公交车。高峰期过了,公交车上显得空荡,然而冬日阳光正盛,光线填满了车内空隙,照得人都懒洋洋。金澜坐在靠窗的单排座上,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洛纬秋站在一旁看着,守着,以防什么急刹车之类的状况。他将手覆上金澜的手,嘴里解释道:“我给你暖一暖。”金澜没说话,他的手心分明凉得很,谁又给谁暖呢。
他心里明白,从昨到今,洛纬秋是真的受惊了。原以为他这几年成熟许多,没想到骨子里还是那个一边惴惴不安一边粘着他的男生。
回到家中,想起另一件事,犯了难。原来他的手机一直在洛纬秋手中,而他“人为地”帮他过滤掉了所有电话与信息,导致他也无法通知院里这几日没法到岗了。在洛纬秋在厨房忙活做饭的间隙,他与洛纬秋提及此事,尝试夺回对手机的控制权。洛纬秋一直含含糊糊不正面回应,直到饭菜上桌,他夹起一筷肉,递到金澜嘴边,问道:“学长,你刚刚说什么?”
金澜不习惯被人喂,下意识躲开,“我说你把手机还给我,我要打个电话。”
洛纬秋的胳膊还举着,筷子晃了一下,“是吗?可是你现在看不到,也没法用吧。”
“……所以,请你帮我拨个号啊。”金澜又躲了一下,谁知那块肉还偏偏追着他去。
“哦,那,你先吃饭,吃完饭我帮你。”
筷子又递到金澜嘴边。
金澜一愣,脸讪讪地,还是张嘴吃了。这大概是他自记事起,第一次被人喂饭吃。他心中一分懊恼一分羞赧八分不解:自己这是被洛纬秋要挟了吗?
见他吃了,洛纬秋的声音忽地变得雀跃:“怎么样,好吃吗?”视野中依旧是那般模糊,可金澜几乎能够想象得到那闪烁着亮光的眼睛了。
好像这种要挟……感觉也不差?
第89章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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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澜尚未请好自己的假——准确地说是连这顿饭都没吃完——就有人主动联系他了。不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秦岁安。
来电之人自称是她的同学,说秦岁安电话一直占线,请金澜帮忙转告她,有个学术会议时间提前到这个月,系里通知她要提前准备,最好今天就去学校参加一个会。金澜则答她有可能是回家了。对方却说打了她家中的电话,她并没有回家。
金澜这两年没白和秦岁安同居,对她多少有些了解。他略一思索,说,那她可能是去哪儿玩了,她这段时间一直嚷嚷着要去滑雪,城郊不是刚开了一个滑雪场吗。
最后秦岁安“落网”于机场。
当她拖着行李一脸不情愿地回到出租屋时,嘴中还嘟囔“本以为有个vacation,没想到是desperation”。金澜还不知道她刚从机场回来,还问她新开的那个滑雪场怎么样。
她皱眉:“我没去城郊啊。”
“你不是想去滑雪?”
“对啊,”她一脸淡定加坦然:“我原本打算去瑞士的。”
金澜:“……啊?”
看来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于是继续解释道:“签证早就下来了,哎,还以为在下次报告之前能喘口气呢。”
“不是,”金澜又问:“就算会议时间没有提前,你最多也就两周时间吧?而且作为主办方,还要联系场地、印刷资料,组织人员……你是组里的师姐,很多工作你要牵头……”
“哎呀,打住打住,啰里啰嗦的!”秦岁安摆摆手,同时自信满满地说:“这些我早就提前安排了,余下一点零散的活儿,我也有信心从瑞士回来之后再准备好——你什么见我赶不上ddl?”
确实没有。每次觉得她要来不及了要完不成了,她却总能化险为夷。金澜甚至无法精准评价她:她就时刻游走在靠谱与不靠谱的边缘,令人放心又不放心。
然后,她转过来反问金澜:“你活得也太紧张了,趁着眼睛受伤这几天松松你的神经吧!”
金澜无话可说。
秦岁安成长的过程同时是她反叛的历史。实际上,她从娘胎里就开始与世界作对了:在最一开始,她的名字本就是给家中下一个男孩准备的,然而生下来后发现这是个女孩。稍大一点时她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追着父母问自己名字的含义。父母于是搬出了一堆与“安”相关的美好的词,比如健康平安啦、安之若素啦,国泰民安啦。然而她后来在一次闲聊中告诉金澜,其实她知道这个早就起好的名字从她出生后就只有一个含义了——既来之,则安之。可以想象她的父母在盼男却得女之后,是怎样用这句话来宽慰自我的。
从小到大她总是该娴静时活泼,该活泼时疯癫,而高考报志愿时,父母本愿她选个偏文的专业,毕业后做行政或文秘,安稳顺遂一生,可她执意报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传统工科。非但如此,她竟然还敢一路向上读,从而致使老家诸位亲戚提起她就是连声叹气,评价她时所用的句式多为“虽然……,但是再这样下去是不好找对象的啊!”总之,她本人在婚恋市场上的竞争力宛如萧条时期的股市走向,一路下滑。
然而再滑也要被逼婚,所以到了博士阶段她便索性考来了北方,从此家人也只能远程逼婚,这又能奈她何。生活从未放弃对她施压,可她总是恣意又轻松。有时候金澜也想看穿那blingbling的大眼睛深处是否如他一样也压抑着痛苦,但她最多就是眨眨眼,卷长睫毛上下翻动:“你盯着我看干嘛?操,我眉毛又没画齐?”
她完全是金澜的反面。为此,金澜不能不深深羡慕着她。
那天她问金澜有关洛纬秋的事之后还有下文。那时,金澜反问她,如果是她遇到这样情况,会怎么做。
说是问,其实更像是请教。金澜的确是在诚挚地请求她提供一个建议,以图觅得在痛苦中喘息的一条路。
她则看了一眼金澜,眼中有疑惑,她问:“就算我说了,你会尝试改变吗?”
不会。金澜在心中回答。他最终也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关上了窗户。
一定是那天的风太过温柔煽情,竟吹动了她眸中心湖的涟漪。莫名其妙地,金澜竟看到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怜悯。
秦岁安始终没有说什么,她能够“疯癫”的资本在于她的效率与执行力,她所奉行的一贯准则是,倘若一件事情没有结果,那实在不必为其努力。
她猜金澜心中也有自己的准则。这世界多么奇妙,所有人按照不同朝向的线行走,却还有条不紊,或许有人会相撞、会受伤,可哭也好笑也好,对命运本身来说,都太不值一提了。
秦岁安此番归来虽然牺牲了她个人的自由,但总算解了金澜当下的困境。当天下午她回校时就带了金澜各项诊疗记录,先绕道去给金澜请假。她走之后,金澜一直觉得担心,但又觉得她一个外院的人,尚不至于被本院的恩怨波及到。等到暮色降临,她姗姗而归,进门后坐在客厅脱鞋,脱一只扔一只。
金澜坐在客厅抱着洛纬秋给他灌好的热水袋听电台广播,而听到她这声响就能立刻想象得出她当下的情态,于是打趣她:“学弟一会就回来了,你把鞋扔了一地,不注意一下你在人家心中的形象吗?”
秦岁安打了个哈欠:“他心中的形象,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