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又将手中的蓝底印白花包裹打开了,将里面的新衣裳和璎珞圈,金镯子一件件的拣起来给她看,笑着问道:“萱姐儿喜欢不喜欢?”
别的倒也罢了,独有那对金镯子,林琼萱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她立时就将那对金镯子戴了起来,伸手晃了一晃,金镯子上面的小铃铛就叮铃叮铃的响个不停。
她蹦蹦跳跳的跑到安彩萍面前,献宝似的将戴了金镯子的手腕伸给她娘瞧,一壁还问着:“娘,好看吗?”
“好看,好看。”
安彩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开口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小荷上茶。
等到小荷将茶水端了上来,安彩萍笑着对彩霞说道:“近来我有些上火,日常喝的就是这苦丁茶。今日要连累你喝我一起喝这苦丁茶了。”
彩霞接过茶杯,掀开杯盖,低头喝了一大口。
入口苦涩,是最下等的苦丁茶,还带着一股霉味儿,怕就是林宅里的一些下人喝的茶叶都比这个好的。
她心下知晓,定然是近来林太太没有给安彩萍送茶叶来,所以这茶叶,不定是放了多少年的呢。
她一时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泡在了这苦涩的茶水中,只酸胀的很是难受。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上却是带了些许笑容,对着安彩萍就笑道:“正好,我最近也有些上火呢,正是该多喝些苦丁茶。”
一面又是低头喝了一大口。
安彩萍这才放下心来,却又指着林琼萱手腕上戴着的金镯子问着:“这些个,是怎么回事?”
彩霞就笑道:“再过几日不是玉姐儿他们的周岁生辰?玉姐儿他们三个都一般的有这些衣裳,镯子璎珞圈,太太便也给萱姐儿准备了一份,这不,就吩咐我给你送了过来。”
安彩萍沉默了片刻,而后方才道:“彩霞,往后玉姑娘他们有了些什么,你也别在太太面前提起萱儿罢。老是这样提着,我怕太太恼了,到时责罚你呢。”
安彩萍服侍了林太太四五年,自然是知晓林太太的为人。
当年的事,她肯定是怪着自己的,认定了是自己妆了狐媚的样子去引-诱林老爷,所以这些年来,她明面上虽然是不说,但在心里不定的怎么怪自己呢。
若只是自己倒也是罢了,原不过怎样的都能过下去。真到了那过不下去的时候,索性就寻个法子双眼一闭,双脚一蹬也就是了。只是萱儿......
她伸手摸了摸靠在身旁的林琼萱的头顶,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但她的萱儿,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而彩霞此时还在那边说道:“彩萍姐,你放心罢。是太太想着到了玉姑娘生辰的那日,各家的太太都来了,萱姑娘肯定也是要过去的。到时一般的他们三个都穿着新衣裳,戴着璎珞圈,金镯子的,萱姑娘若是没有成个什么样子呢?你又知晓的,太太最是个好面子的人,哪里会让人在背后说她的不是了?所以这才让裁缝和银匠他们照着原样又给萱姑娘也做了一份这些的。彩萍姐,你就放心罢,往后但凡玉姑娘他们有了些什么东西,太太肯定也会照样的给萱姑娘一份的。”
“你就别宽我的心了。”安彩萍面上带着勉强的笑容,说道,“论起来,太太自打进了林宅就是我在服侍的,我哪里会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些话,无非只是让我放宽心罢了。但实在是犯不着为了我和萱儿,让太太恼着你。”
彩霞这才没言语,只是低着头,双手慢慢的转着手中的杯盖。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的说道:“我听小荷说,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分日夜的在绣一些东西,然后让小厮拿出去卖?彩萍姐,你这样真是让我......”
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哽咽。
刚刚她进来看到安彩萍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是很震惊的。
不过才半个多月没见罢了,安彩萍竟然是较以往消瘦了那么多。
若只是瘦了些倒也罢了,可是她整个人却是干了,面上一丝水色都没有。
这不由的就教她想起秋日里那些日益干枯的花儿。
她不由的就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安彩萍的寿命只怕是不长的。
但她还是将这些话硬生生的憋回了肚子里。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已经如常了,不过还是问道:“彩萍姐,你这样辛苦做什么?”
“小荷这小丫头,这些事情也要对你说?”
安彩萍嗔着小荷,却又抬头望了望院外正在和小荷一起玩的高兴的林琼萱,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彩霞,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想来瞒你也是瞒不住的,我不如索性便实话对你说了罢。”
她拿起面前的苦丁茶喝了一口,放下了茶杯,抬头望着彩霞,平静的说道:“想来你也是估摸到了,我这身子,现下是一日不如一日的了。我自己也想着,只怕我不是个寿命长的命。原本若是我自己一个人,就这副身子,没有也就没有了,还怕得什么?不过就是萱儿,我总是放心不下她。”
她转头,望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林琼萱,又轻声的说道:“萱儿这孩子,生来便是这样一副胆小的性子,老爷不喜欢她也就罢了,她又不会讨太太的欢心。以往那些日子,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带着她去太太那里坐一会儿的,总是想着,若是得太太青目,喜欢萱儿,哪怕就是将萱儿过继给她养呢,那她将来的日子也是会好过一些的。可现下,太太有了玉姐儿,现见着那周秀兰怀了老爷的孩子,太太将她放在自己的上房里,遣人日夜精心的照料着,太太又是做出一副自己也怀了孩子的样儿来,不消说,太太定然是知晓周秀兰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儿,而且是想着将这男孩儿夺过来自己抚养的。你想,太太现下也可以算得是儿女双全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哪里会想得起萱儿了?”
她转过头来,又看着彩霞,面上还是一派平静的说道:“可我这身子,只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我便想着,趁着我现下还在的时候,得多为萱儿攒些银子下来。月例银子你也晓得的,每月不过二两,日常总还有些花销的,又能剩得多少?说不得,我便私下里接了些绣活过来,好歹也是能挣些银子的。”
若说起太太屋子里的彩霞,林宅里的下人都知晓的,她是个万年雷打不动的棺材脸的,平日里她面上笑容都是难得一见的,更不说有其他的表情了。
可现下这个万年雷打不动的棺材脸上却是泪水满面,表情痛苦。
“彩萍姐,你,你别说了。”
她握着杯盖的手太用力,若不是那杯盖还算结实,这当会只怕都已经被她给捏的碎成齑粉了。
安彩萍叹了一口气,却也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过得一会,彩霞想来是心情平复下去了,面上挤出了几丝勉强的笑,说道:“彩萍姐,你就是平日里太多心的缘故了,所以人才会消瘦成这样。怕得什么呢,我不是还有月例银子的?我日常也是没有什么花销的,往后我发了月例银子就给你拿来。再不济,我也可以接些绣活来挣银子,左右太太屋子丫鬟仆妇多着呢,我又不是整日里要干活的?别,彩萍姐,你别推辞。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这些银子又算得什么?彩萍姐,你就听我的,往后你就别再多想了,这些绣活你也别再接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带着萱姑娘,轻轻松松的过你的日子,成不成?就算我求你了。”
安彩萍本来是想说,怎能因着我的事这么劳烦你呢?但看着彩霞面上还没有擦干净的泪水,总是不忍心让她再难过。她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伤心做什么呢?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面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白色,四角绣着兰花的罗帕来,探身过来擦着彩霞面上的泪水,嗔道:“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和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会一样,哭成这样?你眼泪水就这么不值钱了?仔细眼睛哭肿了,回去太太要说的。”
靠得近了,彩霞可以闻到安彩萍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深秋日光正好的时候,躺在草地上晒着日光,身下的青草被日光晒的蒸腾出来的香味。
当年安彩萍央求着林太太买下她的那当会,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回林宅里的时候,她在她的身上就闻到过这股淡淡的香味。
于彩霞而言,这是能让她安心,觉得可靠的香味。
可是现下,这个能让她安心,让她觉得可靠的人却是对着她说着,自己命不久矣的话。
彩霞再也忍不住,双手抱着安彩萍的腰,就放声大哭起来。
安彩萍叹了一口气,也双手抱着她,像日常哄林琼萱那般,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彩霞的背。
等到彩霞回到上房的时候,她的双眼自然是红肿了。
她和彩云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可巧她回去的那会儿,彩云也正在屋子里嗑瓜子儿的。
彩霞进门的时候是低着头进去的,所以彩云没有看到她红肿的双眼。
“哎,彩霞,你怎么现下才回来?”
彩云一边往地上吐着瓜子皮儿,一边就说道:“先前那个周秀兰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非要跑过来见太太。张妈和阿棠都拦不住的,又怕着拦得太厉害了,万一气到了她,让她现下就生了可是怎么办?说不得,最后也只得让她出来见了太太的。那周秀兰见着太太,就跪在地上好一顿大哭的,一会说是自己后悔了,当初不该猪油蒙了心,勾-搭老爷的,一会又趴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的,说是求着太太,给她个名分,让她做了老爷的姨娘的。你是没看到,她闹的那个样儿,只差不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惊动了的。我当时在一旁瞧着直乐啊,只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该当把你从彩萍姐那里叫回来一起看这场好戏才是。”
“有什么可乐的?她不过也就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彩霞将手中拿着的那幅绣了一小半的白衣观音图放了下来,脸转向一旁,冷冷的答复了一句。
那绣了一小半的白衣观音图,是她临走的时候死活从安彩萍手上抢过来的。
若是放在安彩萍那里,怕不是她又要日夜不休息的绣着了。倒不如自己拿了过来,绣好了再给她送过去呢。
彩云和她是日常玩惯了的,被她这么呛了一下,也不以为意的,反而是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们不都是下人来着?可做下人就好好的做着下人罢,没的起了那份心思,就想着攀附着老爷往上爬的。不说她还是个小厮的媳妇子呢,便就是个丫鬟,她这样我也是瞧不上的。你说她早知今日,又何必......”
她这里正说得高兴,一撇头,却忽然看到了彩霞的脸。
于是她立时停了正在说的话,跳下了椅子,两步走了过来,仔细的看了彩霞的眼睛,面上便沉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