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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神系统 随笔离殇落 2404 字 2023-10-05

天下暴乱之初,李斯由难堪而绝望,几次想到了自杀。

自七月以来,丞相府每日都要接到山东郡县雪片般的告急文书。先是大泽乡,再是蕲县,之后便是一座座县城告破,一处处官署溃散;职司捕盗的郡县尉卒被暴乱的潮水迅速淹没,郡守县令背叛举事者不可胜数。盗军势力大涨,夺取郡县城邑连打仗都用不上,只派出一群群乱哄哄的人马鼓噪举事,且公然号为“徇地”。短短月余,暴乱飓风般席卷天下,除了岭南、陇西、阴山、辽东等边陲之地,整个帝国山河都不可思议地风雨飘摇了。长子李由为郡守的三川郡,也是好几个县接连出事,县令逃跑了,县吏举事了,官署溃散了。李由为抗御盗军四处履险疲于奔命,然始终无法挽回颓势,终究被吴广的数万盗军围困在荥阳。三川郡是关中的山东门户,消息传来,咸阳庙堂顿时骚动了。依附赵高的新贵大臣们纷纷攻讦丞相府,说李斯身为三公,竟令天下群盗蜂起,该严加治罪以谢天下。李斯大感难堪,几次对冯去疾示意,老臣们该出来说说公道话,天下盗民蜂起究竟罪在何方然仅存的几个功勋元老素来对李斯在始皇帝病逝后的种种作为心有疑忌,包括冯去疾在内,始终没有一个人为李斯说话。

正当此时,赵高送来了一件胡亥批下的奏章,李斯顿时惶恐不安了。这是此前李斯给胡亥的上书,请皇帝大行朝会,议决为天下减轻徭役并中止阿房宫修建。胡亥在这件奏章后批下了一大篇话,先说了韩非子中对尧帝禹帝辛劳治民的记述,而后显然地宣示了对尧帝禹帝的不屑:“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行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勉也,非贤者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这等荒谬之极的强词夺理,李斯连对答的心思都没有,只有轻蔑了。因为,照胡亥这般说法。始皇帝一代君臣的奋发辛劳也就是“不肖人”了。但是,胡亥后面地责难却使李斯如芒刺在背了:“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立即嗅到了这件问对诏书潜藏的杀机。此等辞章陷阱,绝非胡亥才具所能,必有赵高等人在背后作祟。然则,这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诘问臣下的诏书,你能去追究赵高么天下大乱之时。皇帝问如何能安天下而治万民,身为丞相,能说不知道么以自古以来的政道法则,三公之天职便是治民以安。民治不安,责在三公。今天下群盗蜂起,丞相能说这是皇帝过失而自己没有过失么况且,丞相儿子身为大郡郡守,也是丢土失城一片乱象,皇帝若从了一班新贵攻讦,将李氏灭族以谢天下,又有谁能出来反对其时。李斯白白做了牺牲,也还是百口莫辩,又能如何诚然,李斯可以痛快淋漓地批驳胡亥之说,可以留下一篇媲美于谏逐客书的雄辩篇章,全然可以做另外一个李斯。然则,必然的代价是李氏举族的身家性命,甚或三族六族地灭门之祸。一想到毕生奋争却要在最后惨遭灭族刑杀。李斯的心头便一阵猛烈地悸动反复思忖。李斯终觉不能与这个绝非明君的胡亥皇帝认真论理,只有先顺着他说话。躲过这一举族劫难再说了。

当夜,李斯写下了一篇长长的奏对。

此文之奇,千古罕见,唯其如此,全文照录如下: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行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以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谬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这篇上书被太史公斥为“阿意求容”之作,诚公允之论也。此文之奇异。在于极力曲解法家的权力监督学说,而为胡亥的纵欲享乐之道制作了一大篇保障理论,对法家学说做出了最为卑劣的阉割。二世胡亥说,我不要像尧帝禹帝那般辛苦,我要使天下为我所用,广欲而长享安乐,你李斯给我拿个办法出来于是,李斯向二世胡亥屈服了。制作了这篇奇异的奏章。向胡亥献上了以“督责之术”保障享乐君道地邪恶方略。

在这篇奏章中,李斯是这样滑开舞步的:首先。明白逢迎了胡亥地享乐君道,赞颂胡亥的“穷乐之极”是贤明君道;其次,引证申不害的恣意天下而不以天下为桎梏之说,论说胡亥鄙薄尧禹劳苦治国地见识是圣明深刻的,最终得出尧帝禹帝的辛苦治理“大谬矣”,是荒诞治道,而其根本原因则是不懂得督责之术;再次,引证韩非的慈母败子说,论说以重刑督责臣民地好处,肯定这是最为神妙地“圣人之术”;最后,全面论说督责术能够给君主享乐腾挪出的巨大空间,能够使君主“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李斯的这篇奏章,再一次将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如果说,李斯此前的与政变阴谋合流,尚带有某种力行法治的功业追求,尚有其惧怕扶苏蒙恬改变始皇帝法治大道的难言之隐地话,这次上书阿意,则是李斯全然基于苟全爵位性命而迈出地背叛脚步。这篇卑劣奇文,意味着李斯已经远远背离了毕生信奉并为之奋争的法家学说,肆意地歪曲了法家,悲剧性地出卖了法家。盖法家之“法、术、势”者,缺一不可之整体也。术者,法治立定之后的权力监督手段也。法家之术,固然有其权谋一面,然其原则立场很清楚:确保法治之有效执行,而最大限度地减少种种贪赃枉法,并主张对此等行为以严厉惩罚。也就是说,作为“法术势”之一的“术”,必须以行法为前提,而绝不是李斯所说,离开整体法治而单独施行的督责术。李斯不言法治,唯言督责术,事实上便将督责官员行法,变成了督责官员服从帝王个人之意志,其间分野,何其大哉后世对法家地诸多误解,难免没有李斯此等以法家之名涂抹法家的卑劣文章所生发地卑劣功效。李斯之悲剧,至此令人不忍卒睹也。

“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这是李斯上书三日后,胡亥再次批下地“诏曰”。

赵高特意亲自上门,向李斯转述了皇帝地喜悦。赵高不无揶揄地说:“陛下读丞相宏文,深为欣然也丞相能将享乐之道论说得如此宏大深刻,果然不世大才,高望尘莫及矣”第一次,李斯难堪得满面通红,非但丝毫没有既往上书被皇帝认可之后地奋然振作,反而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将进去。即或是面对赵高这个素来为正臣蔑视的内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惭了。赵高还说,皇帝已经将丞相上书颁行朝野,将对天下臣民力行督责,举凡作乱者立即灭其三族,着丞相全力督导施行。李斯惭愧万分又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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