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晚饭后,日头西斜,屋里掌上了灯。
玉珠心口子闷闷的,不愿待在狭小的屋里,于是舀了一木桶水,吃力地拎到观外,打算去浇浇树。
极目望去,桃花如荼如蘼,似焰似火,三两只蝴蝶在枝头翩飞授粉,五六只蜜蜂正围绕着花苞采蜜。
“这花开得倒好。”
玉珠用葫芦瓢满满舀了清水,倒在花树的土坑里,一抬头,就看见树枝上悬挂着的祈福木牌。
她摇头叹了口气。
从当初广慈寺初见吴十三时起,她就立马作出判断,这个男人是毒,而且花言巧语很会哄女人欢心,决不能靠近。
幸运得很,她在事情不可挽救之前,总算将他赶走了。
一阵风吹来,木牌左右摇晃,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呵。”玉珠不屑冷笑了声,“为了引诱女人,他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忽然,玉珠莫名有点感伤,习惯了吴十三整日介叽叽喳喳,耳朵乍清净,还有点不习惯。
忽然,她发现上山的小路上多出抹人影,她顿时紧张起来,当看清来人是谁后,松了口气。
原来是广慈寺的主持,惠清师父。
玉珠赶忙放下葫芦瓢,快步迎了上去。
仔细瞧去,惠清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灰色粗布僧衣,怀里抱着个用黑布包起来的木盒。
“师父,您怎么来了?”
玉珠笑着屈膝行了个礼,忙用手整了整头发,侧身相让:“您快里头请,若是有事,你老差人知会一声,弟子去寺里拜会便可,怎好劳烦您爬这么高的山呢?”
“不碍事的。”
惠清摆摆手,笑道:“头些日子有些私事找你,来了几回,发现观门紧闭,今儿老衲来碰碰运气,你总算是回来了。”
玉珠微微敛眉,手按住胸口,焦急地问:“是我的孩子有下落了?”
惠清含笑摇头,略微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桃花小林,随之,那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怀中的长木匣子,叹道:“是十三拖老衲给你带个东西。”
玉珠心里一咯噔,她依稀猜到了那东西是什么。
忽地,玉珠脸绯红一片,耳根子也烧得慌,竟慌乱了起来,臊得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忙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满地的粉红花瓣,她苦笑了声:“真是对不住您,因、因着我的缘故,他估摸着将广慈寺所有的桃树都连根拔起了吧,这……要不然过后我雇些人,将树送还到寺里罢。”
“寺里是树,寺外也是树,何必在乎栽在哪里呢?”
惠清颔首微笑。
“是、是,您说的是。”
玉珠轻咬住下唇,将惠清往观里引。
进去后,玉珠赶忙让璃心去端些茶点来,全都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待侍奉惠清入座后,她坐到对面的小石凳上,双手捧着新砌好的热茶,低下头,眸子时不时地瞄向桌上横放着的木盒,居然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忙解释道:“其实弟子和他之间真的没什么,您莫要误会。”
“老衲知道的。”
惠清含笑点头,喝了口清茶,左右打量了圈这清雅小院,待璃心和福伯退下后,这才叹道:“数日前的深夜,他浑身酒气地闯入了广慈寺,跪下哀求老衲做你们的保媒人,说他想娶你。”
玉珠拇指搓着罗汉杯上的青花,尴尬极了:“这倒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惠清手不住地掐数着小叶紫檀佛珠,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轻声问:“孩子,老衲深知你的脾气秉性,既提出和离,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那晚老衲极力劝十三放手,这事……老衲是否做错了?”
“您做的很对。”
玉珠想都没想,直接说。
她低头沉默了半晌,强咧出个笑:“吴先生曾说,他在极乐楼的代号是信天翁,那是种靠海而生的鸟,而他也曾私下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笨头鱼,鸟和鱼,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海里游,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再说,我还有一摊子琐事没处理完,娘家、婆家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说到这儿,玉珠忽然红了眼,哽咽道:“经过陈砚松后,我对所谓的情爱婚姻还有男人不再有任何期待,只盼恢复自由身后,可以天南海北去找孩子,旁的,不愿去想。”
惠清点点头,他抬手,打开那木盒,里面赫然是把长剑,样式古朴,但每寸每分都透着森然寒气。
惠清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石桌上,“十三那晚同老衲说,他要去西域的十方城寻师弟,此生再不踏足中原,他说没能帮你找到孩子,很是抱歉,打扰到你平静的生活,更是愧疚万分,他平日一个人潇洒挥霍惯了,存银只剩下九百多两,让老衲全都拿给你,你和离后想必衣食住行定会大不如前,有点银子傍身,千万别在吃穿上委屈了自己。”
“我不要。”
玉珠莞尔浅笑,隐在袖中的拳头却攥紧,那平静如死水的心仿佛掉进颗石子儿,激起层层细微涟漪。
惠清仿佛早都晓得玉珠会拒绝,叹了口气,苍老的手轻抚着剑身,“十三还同老衲说,他信天翁在江湖上算有点名号,这把剑跟了他十几年,从未离开片刻,如今托老衲将剑带给你,若是将来遇到麻烦事,只管将剑拿出来,寻常蟊贼绝不敢造次。”
玉珠鼻头发酸,扭过头,不敢看那长剑,良久,才摇头笑道:“这份礼太重,我受不起。”
后头,惠清大师略坐了会儿,趁着太阳落山前,出观离开了。
最后一抹日光消散,狼牙月从东山爬了上来,入夜后的兰因山是很冷的,再加上风嗖嗖刮来,如同鬼哭。
玉珠也不知自己在外头坐了多久,她想平静,可那波澜已经成了一堆堆浪,不断地拍击她的身心。
最后,玉珠回屋里点了只小白灯笼,抱着吴十三的那把长剑,一个人出了道观,径直朝那棵挂满了祈愿福带的桃树走去,她吃力地用锹在地上挖了个坑,跪坐在地上,拿自己的帕子反复擦拭那把剑,随之将长剑安放进木盒中,淋上土,埋进地里。
就在起身时,一条福带正好松脱了,掉落了下来。
玉珠捡起那大红的福带,将灯笼拉近些,接着那微弱烛光,她看见福带木牌上刻着柳永写的情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个伊字刻成了鱼,而落款依旧是鸟。
真是不通中原礼教文史的胡人,十四个字,居然写错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