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能忘记,当年被休屠王押解到单于庭时,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劝降的情景。他先是诱之以利,许诺只要张骞归顺匈奴,就可以封他为北顺王,分给他奴隶和广阔的草场。
张骞当时就笑耶律孤涂太异想天开:“我乃堂堂大汉使节,岂可辱国格而贪小利。不要说草场和奴隶,就是整个匈奴都给了本使,也抵不住本使手中的汉节和战马的分量。”
耶律孤涂听不懂汉朝使节的话,道:“我匈奴地域辽阔,还独缺区区一匹战马么”
张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肃然道:“阁下之言谬矣此乃汉皇坐骑,本使西行时皇上赐予的。区区匈奴之马,岂能与此马相提并论”
耶律孤涂被张骞一阵奚落,眼看着怒气上了眉宇:“使君之言太过了,不怕本侯一怒之下将使君与战马一同杀了吗”
张骞大笑道:“本使已料到大人会如此说,难怪先贤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大人身居匈奴相位,竟然对大汉使者动辄以死相威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好使君既然如此说,那就休怪本侯无理了。来人,拖出去”
风吹醒张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羊圈里,浑身被绳索捆住,血已凝固成绛紫色。仰面望去,灰色的云层间,一只苍鹰在盘旋,大概是把自己当成猎物了吧。
他想动一下,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像碎了一样,钻心地疼。当他艰难地侧过头时,一团烈火般的红色驱散了他冰冷的寒意。
哦是红鬃马。它静静地卧在他的身边,头依偎着他的肩膀,用身体给张骞以温暖。
唉你是何时挣断了缰绳来到我身边的呢
张骞还不知道是隆虑公主救了他,只是觉得过了些日子,匈奴人不再用酷刑折磨他,只是行动上还受到限制。但是,接下来一种新的忧虑让他很不安。
他发现红鬃马拒食匈奴草料,先一天送去的草料,到了第二天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放着,连一丝咀嚼的痕迹都没有。眼看着它一天天消瘦下去,堂邑父就急了:“倘若再这样下去,这马就只有埋骨大漠了。”
张骞的心也像被撕扯一样,一阵阵绞痛,这马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怎能忍心看着它离去呢他来到马桩旁,俯下身体,扶着马头,喉头就哽咽了。
“你是皇上赐予我的。当初皇上要你陪伴我出使西域,纵然前路艰险,我也未改其志。可你现今拒食匈奴草料,倘若饿死大漠,又如何面对皇上的重托呢草虽是匈奴的,但你我的生命都是大汉的啊你若是还想回到长安,就该自今日起进食,养身健体。”张骞轻轻地抚摸着战马的额头,他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它都听懂了。
果然从那一天起,红鬃马就开始进食了。几天以后,它高昂的嘶鸣又回响在余吾河畔。
堂邑父觉得它是一匹神马,能通人语。而张骞却说,此乃是上苍赐予大汉的龙驹。
现在,张骞已经梳理好战马的鬃毛,亲昵地对它道:“你思乡,我何尝不想家呢等见了大月氏王,我们就回长安去。”
马打了一个“响鼻”,张骞知道它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他解开缰绳,拉着它到河边去饮水。穹庐外勇猛的牧羊犬的叫声告诉他,有人来了。张骞理了理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收回温和的、眷顾的目光,开始往回走。
远远地,他看见穹庐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叫做纳吉玛的姑娘站在那里,高挑的个儿,穿一件匈奴皮袍,领口、袖口和袍裾上都镶了洁白的羊毛。她手里提着装奶的皮囊,风帽下一张红扑扑的脸,正朝着这边笑。
张骞向她打招呼道:“郡主来了”张骞比照汉朝的官阶,这样称呼着这位左骨都侯的女儿。
纳吉玛笑道:“就知道你未走远。”
“天这么冷,站在外面看什么呢”
张骞淡淡地笑了笑:“随便看看。”
“又在和你的马说话吧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汉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纳吉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也不客气,并不需要张骞的礼让,自己就进了穹庐。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那个陪伴了张骞六年的汉节。塞外的风雪早已把节上的红缨易为粉色,但张骞只要看到它,就想起了皇上,就想起了长安。
不管春夏秋冬,他外出时都带着汉节,回到穹庐,他也要把它放在最显眼处,他要让单于明白,他是汉使,他庄严的身份不容受到任何侮辱。
纳吉玛要挪一下汉节,就被张骞拦住了。
“此大汉皇上之信物,请郡主勿轻易挪动。”
“那东西就那么重要”
“此物乃大汉之象征,在下之情所系,观之若陛下在上,若长安在心。”
“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懂。”
“呵呵我不懂,就你懂”纳吉玛笑了笑,往炉膛里加了几块牛粪,红红的火苗立即升腾起来。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把一张发愁的脸呈现在张骞面前,只要她一来,张骞的穹庐里立即就会充满笑声和欢乐。
她蝴蝶一样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旋转,不一会儿,就把张骞凌乱的居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当壶里奶茶飘香的时候,她给张骞盛了一碗。
“喝吧草原上的奶茶养人呢”
纳吉玛在张骞的对面坐下来,问道:“多年了,你习惯了吃草原的肉食吧”
“嗯不过在下还是天天都想着吃长安的饭菜。对了,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纳吉玛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阿妈起的名字,是女神的意思。”
“哦女神,那不就是女娲娘娘么”
“女娲娘娘是谁”
张骞无奈地笑了笑道:“哦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在你的眼里我是傻瓜,是小孩子,可是我都十八岁了。”纳吉玛喝完奶茶,不高兴地撅着嘴道。
是的,纳吉玛都十八岁了,当年张骞被押解到单于庭时,她才十二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六年的风雪,把张骞英俊的脸吹成粗糙的树皮,也把纳吉玛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有时候,张骞很喜欢看到纳吉玛生气的样子,那小嘴撅起来像什么呢像草原上锦鸡花,还是像长安的牵牛花湿漉漉的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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