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初入太极宫,看到一重又一重巍峨的宫殿,心中生出无限羡慕,感叹不已,口中啧啧连声。他们入了两仪殿,太监将其一一引入各人座位。看到李世民未到,尉迟敬德问道:“禄相入宫后一直啧啧连声,心中有何感叹”
禄东赞道:“鄙人来京求婚之前,赞普为迎公主,在布达拉山上起造宫殿,想来现在已经建成。然刚才见了这里的宫殿,方知宫殿非是简单地造几间房子就成,其中有着许多学问。鄙人想,若回国时,能从京城中求带数名工匠,依中土式样再建,定能让公主住得更舒服一些。”
唐俭笑道:“皇上若答应和亲,你求带数名工匠,想来不是难事。”
说话间,就听门外有太监拖长着声音叫道:“皇上驾到。”众人急忙起身迎候,就见李世民乘舆进入殿来。
李世民在正北的龙椅上落座,也招呼众人坐下。禄东赞在京中日久,也学会了一些中土之语,他躬身说道:“谢皇帝陛下赐宴。”
李世民先是一愣,继而微笑道:“想不到你竟然学会说长安话,好嘛。你在长安呆了许多时日,看来也有益处。坐下吧。”
按照礼宾制度,外邦君主或使节来朝,皇帝赐宴时,来人须在开宴前将献物奉上。禄东赞此次携带大量礼物,因不能见到李世民,这些礼物一直贮于客舍。今日,唐俭事先向他说明了礼宾程序,禄东赞让从人捧着礼物候在殿外。众人就座,只听通事舍人一声轻唤,持礼之人皆低着头,轻步捧着礼物入殿。礼物中包括有赤金五千两,以及象牙、犀角、珍珠、石绿等宝物数百件,宝物中以六棵高三尺余的玛瑙灯树最为耀眼。
李世民看到这些礼物,神色间未见喜怒之色,当看到玛瑙灯树时,倒是勾起了心事,转向唐俭道:“魏征的十渐疏中,说朕近年来不如贞观之初,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这是其疏中原话。吐蕃贡来的玛瑙灯树,大约亦能列入奇异之品了。”
唐俭不知所对,尉迟敬德接口道:“魏征最好危言耸听,遵皇上之命,臣将十渐疏仔细读了几遍,总觉得魏征善于吹毛求疵。像外邦贡来之物,非是我国指名索要,人家送来了,总不至于将其再退回去吧。”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你到今天尚不能理解魏征之心啊。”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的话音,知道自己所言不对其口味,顿时吓得缄口不言。
李世民不愿意再对尉迟敬德徒费口舌,继续说道:“唐卿,这些日子,疏勒、朱俱波、甘棠、日南诸国遣使贡献方物,朕一直在想啊,若中国不安,这些国家的贡使能来吗”
“若中国不安,这些国家断不会遣使贡物。”唐俭答道。
“朕因思中国有史以来,能平定天下且安定边关者,唯秦始皇和汉武帝二人。秦始皇暴虐无道,至其子则国亡。汉武帝骄奢,国祚几乎断送。朕提三尺剑以定四海,远夷率服,国内安定,自认为不次于这二人。”
禄东赞低头听通译转述李世民之语,他听到这里,还以为李世民自鸣得意。
然李世民话锋一转,说道:“然这二人的末途,皆不能自保,朕每思此节,常常恐惧危亡之事,不敢懈怠一分。像吐蕃贡来的玛瑙灯树,何等灿烂,人见之若不生出欣赏之心,非人之常情。人是爱享受的,这等唾手可得之物非是诱惑,它就结结实实摆在你的面前,你将如何取之呢”说到这里,李世民斜视了尉迟敬德一眼,接着道,“朕今日睹物而发感言,还是希望众卿如魏征那样直言正谏,以相匡弼。若唯扬美隐恶,共进谀言,则国之危亡,指日可待。”
禄东赞边听边点头,他想不到李世民在赐宴之时还能如此从容谈论国事,更想不到大唐在如此繁荣之时,其君臣犹能如此心怀警惕之心。他起身拱手道:“鄙人听陛下刚才一席话,忽然想起一个小故事,想说给陛下及众位大人听,不知能言否”
李世民说道:“好呀,你敢在朕面前讲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定然不同寻常。说吧。”
“我们高原之上,有一种岩鹰,以山中小兽为食,其惯在山岩中穿行,一日它见一兀鹰在高空中翱翔,岩鹰不解仰头问道:你飞得如此高,何以为食兀鹰答道:吾巡视天上,百里以内,尽收眼底,何患无物为食岩鹰哂道:山中美食已多,何必要飞得如此高,空耗力气”
李世民等人听了这个故事,觉得没有新鲜之处。庄周之逍遥游中,鲲鹏徙南冥而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达九万里,而蜩与学鸠却在蓬间笑之。禄东赞所言,还没有庄周说得精彩。
禄东赞见他们听后没有什么动静,遂接着说道:“吐火罗国曾派来一名使者,此人足迹甚广,竟然西行远达大秦国古罗马帝国,此人也曾到过大唐京城。他对鄙人说,其未到大唐京城之前,一直以为大秦最为繁华和强大,谁知其与大唐相比,竟然差距甚大。举例来说,大秦元老院里的贵族们,其生活起居所享用的东西,连长安城里一个赶马车的都不如。鄙人当时很不相信,然这些日子亲眼所观,方信其言非虚。由此来看,鄙人不能像兀鹰那样飞得高,看得远,只能像岩鹰那样畏缩山中了。”
李世民方悟禄东赞拐着弯儿来夸大唐,遂笑道:“朕刚才说不可隐恶扬美,你如此夸赞,让朕如何说好呢”
禄东赞再拱手道:“鄙人刚才听了陛下的一席话,深悟大唐所以兴盛,果然有因。陛下处庙堂之高,常怀谨慎之心,外邦贡来方物,实属平常,犹能举一反三,提示警惕。陛下,诸国不畏险远,万里来朝,其实皆为渴慕唐风而至。正像陛下所言,若一味以威武胁迫他国,所换来的仅是短暂的逢迎,而非心悦诚服。鄙国自赞普以下,众心渴慕唐风,盖为此也。”
李世民凝视禄东赞片刻,再次觉得吐蕃有如此之人为相,实属难得,遂示意他坐下,说道:“你说得不错,邦交之事非以胁迫他国为主要手段,须以德化为主。好了,让这些捧贡献之人都退下去,该开席了。”
因今日有尉迟敬德等人在场,宴席上摆的是“土窖春”酒,李世民举盏示意,让大家端盏饮酒。李世民不善饮,仅浅斟数小口。那禄东赞心怀感激,捧起盏来一饮而尽,他不胜酒力,脸很快变成通红,还猛咳了数声。
李世民问道:“高原之上寒冷应饮烈酒,你难道不善饮吗”
“鄙人量浅,不胜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