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她脸上素净,不像是别的宫妃那样艳丽,像是个朴素的孩子,便招手道:“那你便过来为哀家念书吧。旁的人就这样回去好了,我乏得很。”
冯霜止走过去了,从旁边的女官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一部书稿,一看之下竟然是《石头记》,于是后世很有名的一桩典故便涌上了她心头。
冯霜止万没有想到这传世的东西能出现在自己的手中,便是一阵发愣。
过了一会儿,才听太后道:“念吧,上次念到那个什么‘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便接上吧。”
“妾身省得了。”
众人请过安就走了,冯霜止在这边给太后念书,不想太后竟然越听越精神,听着听着便叹气道:“这是个心思毒辣的……”
冯霜止一垂眼帘,这石头记便是后世的红楼梦,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这一回,凤姐儿的狠辣便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了,曹雪芹批这一个“毒”字,便是顶顶厉害的了。
太后说话,她不敢插嘴,看太后一脸的回忆表情,便知道她是由这一回想到了什么旧事。宫里的旧人旧事多了,太后活了太久,能成为太后,必定不是什么蠢笨的人。
太后叹了口气:“你继续吧……”
冯霜止便继续念下去,一直又给太后讲了五回,太后精神头儿终于过了,宫人们这才敢服侍着太后休息了。
那掌管着书稿的女官为冯霜止端了一杯茶,等到结束之后,才将冯霜止送出了宫门,一路上便攀谈道:“和夫人真是厉害,连讲上六回都没带停的,像是早就看过这书了。也对,这书稿是和大人送过来的,和夫人应当是看过的。”
冯霜止心说和珅可没给自己看这些东西,毕竟和蛇事情忙,她最近手上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多,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一想到自己《石头记》竟然是自己经手过的,便有一种说不出地微妙感觉。
相传《石头记》后四十回是和珅找了高鹗续写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后面四十回的手稿……
她给那女官道了谢:“劳烦姑姑走到这里了,这书妾身是没看过的,只不过是看书比旁人快,所以没迟顿而已。”
那女官笑了,“现下已经晚了,令贵妃娘娘那边怕是已经歇了,您也不必去告辞了。我再送您到宫门前面去,和大人已经派人来打探过几回了,还在外面等您呢。”
冯霜止没有想到,愕然了片刻,抬眼看着皇宫里阴沉压抑的黑暗,想到宫门外竟然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那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感动。“多谢姑姑了。”
女官道:“也算是你避开一桩祸事,前面那惇妃娘娘路上责罚的宫女被打死了,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如今皇上龙颜大怒,惇妃成了惇嫔,宫里又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了。奴婢便送到这里,夫人好走。”
“姑姑留步。”
冯霜止已经到了宫门前面,便有一名提灯的小太监从墙根儿里走过来,接了那女官的工作,引着冯霜止往宫门最外面去了。
祸事?
惇妃打死人,话却一下到了乾隆那里,立刻导致了惇妃被罚,这里面若是没有令贵妃掺和,冯霜止才不信了。这惇妃一出现便与令贵妃不和,又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惇妃行事如此张扬,很容易被人捏住了把柄。
令贵妃是个很能忍的人,能忍的都是狠人,这本是还真是一等一的。
冯霜止一路沉思着往前走着,没有想到那小太监忽然停下来,道:“和夫人,愉妃娘娘有一句话托我转告您,看着风光的未必是最好的,看着最好的未必是最风光的。在夹缝里,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当初的事情,不能忘记的便永远记着。”
忽然打了个寒战,冯霜止停住了脚步,看这小太监,有一会儿没说话,才道:“我与愉妃娘娘素不相识,愉妃娘娘为何带话给我?”
“兴许只是觉得夫人好相处吧。”那小太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又继续往前走。
再过一道门,便能够送冯霜止走了,不想半路上前面又亮了几盏宫里,想是前面有人来了。
那小太监似乎认出了是什么人,便退到了一边,轻声道:“是十五阿哥,兴许是要回阿哥所。”
冯霜止心一沉,便跟着那小太监站到了一边,那一行人走过来,当先那人的速度很快,一面走,嘴上一面还道:“朱珪那老匹夫算是个什么?皇阿玛给他脸,还真当自己是个有脸的,总在父皇面前数落我,却要夸奖永瑆,厉害,厉害得很……”
“十五爷您别生气,那老匹夫懂什么啊。”
“闭嘴。要你插话了吗?”永琰的声音显得无比愤怒,只道,“今日是我额娘生辰,竟然也关着我不要我去为额娘庆生,皇阿玛竟然还说朱珪做得好,什么老先生,迂腐!”
小太监这边眼看着人过来了,便弯身下来恭敬行礼:“给十五阿哥请安,十五阿哥吉祥。”
这永琰便是个麻烦,冯霜止见那小太监行了礼,自己站着反倒是显眼,于是也一福身,“给十五阿哥请安。”
永琰原本就是这样走过去的,宫里遇到人请安的多了去了,阿哥们大多都是直接一晃便过去了,平日里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却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可能的声音。他只以为是某个宫女,最多不过是声音相似,只是随便一扫,却发现那说话的人不是什么宫女服饰,于是一怔:“……霜……和夫人?”
小太监觉得有些古怪,便要抬头。
冯霜止知道撞上了,不过也没怎么担心,这宫闱之中,遇到也是寻常事,只是永琰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今日妾身进宫,恰好也为令贵妃娘娘祝寿,不想太后留着为她讲书,因而回来晚了。”她略略地解释了一下。
永琰站住了,忽然道:“你们都下去,我跟和夫人有话要说。”
永琰身边带着的人自然是听他的,只是这小太监却有些为难起来,还不待他说话,永琰便直接一脚踹到他身上:“哪里来的狗奴才,听不见爷说话吗?还不快滚?!”
皇子发怒,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小太监尽管是愉妃的人,也不敢久留,只在心中存了一份狐疑,于是退开了。
眼神看着那小太监的背影,逐渐地发冷,永琰看他走远了,这才转过头来看冯霜止,已经是一脸平和了。
“和夫人近日还好吧?”
“劳十五爷记挂,一切都好。”冯霜止只觉得永琰留下自己来不寻常。
虽然是大晚上的,可是只有她与永琰在这宫墙下站着,左右别扭得很,怕是永琰不是没事儿。
永琰看她那疏冷的样子,便知道她似乎不愿意接触自己,也不介意,只道;“怎么送你出来的是愉妃宫里的太监?”
冯霜止道;“是慈宁宫的姑姑送我出来的,到这儿了恰好遇到那小太监,这才过来的。”
“你上次遭了罪,如今竟然还没学乖。”永琰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冯霜止立刻抬头看他,眼神终于露出了几分锋芒。
当年罚跪咸安宫的事情,永琰竟然还记着吗?
这一瞬间的永琰,给冯霜止的感觉,竟然很像是当日的福康安。
只是永琰的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容,看上去是没变化的。永琰道:“和夫人也不必看我,我不过是心情不好,随便找个人说话而已。只为着往日的交情,和日后可能的交情,提醒和夫人一句,莫要跟愉妃走太近。”
“十五爷说笑了,妾身今日才识得愉妃娘娘……”冯霜止总觉得永琰一定知道些什么。
令贵妃跟愉妃不是交好吗?为什么永琰这里却是这么忌惮愉妃?莫非……
永琰只一眼,便像是看穿了冯霜止的想法,他一弯唇,道:“夫人有话说话。”
这话倒是直接,冯霜止喜欢,她直接问道:“原谅妾身鲁钝,消息不灵通,不知道这愉妃娘娘有什么古怪?”
永琰想着拉拢着和珅,又想着毕竟往日跟冯霜止还算是认识,张口便如惊雷动:“和夫人该关注一下宫里的事情了。怎么说和大人想得不少,和夫人也该知道的……霜止姐姐,不久前我十七弟没了……”
只有这一句。
永琰说完了,又久久地没说话了。
然而便是这一句,却在冯霜止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乾隆的儿子们夭折了那么多,本来就是不正常的,如今十七阿哥永璘的夭折被永琰这一提出来,便带了几分特殊的意味。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话题是从愉妃身上出来的。
“我心里想着,霜止姐姐是该站在我这一边的。”永琰的声音有些轻。
她看向永琰,永琰又沉默一阵,又道:“前面路黑,和夫人看好了走。”
天黑,这宫里的天更黑。
永琰终究不能说太多,便挥手叫自己身边的贴身太监送冯霜止,“小栓子,给和夫人掌灯走。”
“嗻。”一名太监走出来,给冯霜止提了一盏宫灯,于是冯霜止的身边亮了起来,也看得到铺在这路上的地砖,漂亮的花纹已经因为百年来的岁月摩挲,而有些粗糙了。
冯霜止敛衽为礼,便告辞:“谢过十五爷,妾身告退。”
眼看着冯霜止这边走了,永琰却一直站在原地,他还要去令贵妃那边,左右今天是自己母妃的生辰,白日里的事情再不如意,也不能搅扰了他额娘的生辰。
当下,永琰便转过了身,却见那愉妃身边的小太监还在那边探头探脑地,他便叫自己身边的小路子附耳过来,看了那边一眼,便吩咐了两句。
小路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这些吩咐一样。
“去吧。”永琰说了一句。
小路子打了个千儿,便落到了后面,永琰往前走去了,便从那小太监的旁边走过去。
冯霜止这边一路往北,却见天际星辰闪烁,难得的好天气。
那小栓子送她到了宫门前,便道:“恭送夫人。”
“替我……谢过十五爷。”冯霜止还是补了一句,便没再理会这小太监的反应,走了出去。
这宫里的事情,似乎也没遇到多少,只是听来的消息太多,让人遐想的地方太多。
一驾车便停在宫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那车旁,见冯霜止出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走进了便将她揽进怀里,一颗心终于沉下来,暗声道:“担心死我了,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晚才出来?”
冯霜止依偎在他怀里,感觉到他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便笑道:“托了你的福,这一趟进宫刚好避过了风头。”
“回家,路上说。”
和珅叹气,竟然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车上,自己再钻进来。
黑暗里,这车驾缓缓地驶离紫禁城,便向着他们在什刹海边的家而去。
和府,越来越近。
冯霜止道:“今日我进宫,惇妃娘娘因为打死了宫人被降为了惇嫔,那被打死的人乃是令皇贵妃的宫女。我看这事儿里定然有令贵妃的算计,世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刚好这宫灯便燃了起来,还就在惇妃的身边——只可惜了这宫女,平白遭了祸事,怕是直到最后也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惇妃虽然跋扈,可是下狠手直接将人打死,也是不大可能的。
毕竟动手的是下面的宫人,甚至动手的太监是令皇贵妃宫里的人,如今打死了人,说是惇妃命令的,还是众人一起听见的,把柄便已经落下了。
乾隆将惇妃贬了,也是寻常事。
和珅道:“宫里的这些人素来心狠手辣,我们比不过的。”
哪里还有心思去比划?冯霜止想到今日的永琰,忽然道:“储位之争,你可考虑好了站在哪一边?”
冯霜止以前不说这件事,现在忽然这么一说,和珅有些起疑:“今日怎么忽然说这个?”
冯霜止道:“令贵妃娘娘的幼子十七阿哥永璘是怎么死的?”
“……”和珅忽然抬眼看她,“谁告诉你什么了吗?”
“还真是。”冯霜止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经亡故的五阿哥永琪是当初最有可能成为皇储的,最后却在将要立储的那一年没了……愉妃娘娘是五阿哥的生母……有个跟令贵妃很亲厚的人告诉我,不要与愉妃交好……你知道,令贵妃跟愉贵妃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这一番话,都是有玄机的,和珅没说出来,却已经心领神会,不过他好奇的是:“何人告诉你的?”
冯霜止只道:“如果硬要在十一阿哥跟十五阿哥之中选一个人的话,我宁愿是十五阿哥。”
和珅握着她的手,很久地没说话。
冯霜止靠到了他怀里,问他道:“蒙古那个美人儿,你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和珅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醋了呢。你不是要选十五阿哥吗?那蒙古的美人出来,必定对令贵妃不利……”
冯霜止也笑:“选十五阿哥而已。”
令贵妃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回了府,都很疲倦,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冯霜止便发现自己案头上放着一沓《石头记》的手稿,于是会心一笑,和珅已经上朝去了,她将那手稿收好,便去梳洗。
日头已经懒懒地晒着了,微眠跟她说着新鲜事儿:“今日采买的婆子回来说,宫里头投拖出来个太监,说是愉妃娘娘宫里的,昨夜偷了十五阿哥的玉佩,连夜被发落到慎刑司,没熬过夜便没了……”
冯霜止捏着手中那一枚嵌着珍珠的钗,目光沉沉地。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一下就快进到刷boss的节奏了O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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