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又何苦要为汉人操心”
杞人倒退一步,嗫嚅着分辩道:“我、我本来便是汉人”察罕帖木儿冷笑道:“你只道女真、契丹都是汉人,却不晓得蒙古、色目也早做了一家”他顿一顿,满脸激愤之色:“自世祖皇帝分天下人为四等后,蒙古、色目便浑然一体,牢不可分了。去年我往颍、蕲、徐、邓各地走了一遭,见凡菜人到处,蒙古、色目一概诛杀岂是我特要为蒙古人卖命,这都是那些汉人迫的”
杞人垂头不语,少顷,才轻轻地说道:“你们尽可回塞外、漠北去,又何苦”察罕帖木儿一扬眉毛,颊上三茎长毛乱颤,厉声道:“好,好,你们在这里住了十世、廿世便算中原人,我们只住了三世便算不得,必要被你们赶将出去,是也不是”
他顿一顿,声音逐渐和缓了下来:“你是晓得我的,我察罕帖木儿在沈丘恁多年,几时欺压过良善,几时不把汉人当兄弟看来然而菜人到时,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那汉人县令贪赃枉法,抢男霸女,却只一顿板子赶走了事。这又是为的甚么”
杞人嗫嚅道:“当初蒙古人南下,却也不是无论善恶贵贱,凡汉人、南人一律斩杀”“一律斩杀那你又哪里来的”察罕帖木儿冷笑道,“似你这般姓完颜的都能逃得活命,便有杀戮,也不到根绝地步你待思量,史天泽呢赵璧呢张易呢他们不是汉人他们没在朝廷里班列二品大僚你倒试在菜人里寻出一个蒙古来,寻出一个色目来蒙古杀汉人,汉人便反得,汉人杀色目,我色目便反不得这又是甚么天理”
杞人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再也无言以对。
屋中气氛变得异常沉闷,突然间,只听王保保的声音大叫:“爹爹救我”随即他一个跟斗从门外直翻进来,踉跄地躲到察罕帖木儿背后。察罕帖木儿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拔腰下悬挂的长刀,刀未出鞘,早见唆督挺着钢锥,疾风一样直冲进来,一边大叫:“小畜生,胆敢暗算你佛爷”
“大师且慢”察罕帖木儿长刀擎出,正要隔在王保保与唆督中间,探问个究竟,突然一道刀光从斜刺里直穿进来,猛向钢锥切下。
唆督一个错步,本拟让开来刀,但那刀光的是迅疾无伦,彷佛闪电一样跟踪追至。唆督被迫举锥格挡,只听“当”的一声,他接连退了三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本以为出手的一定是陈杞人,却不料定睛看去“原来是你”
刀光绵密如丝,毫无止歇,唆督连避两招,终于还是被迫横锥再挡。忽听一声惨叫,察罕帖木儿和杞人都定睛望去,只见唆督直纵出去一丈开外,背倚墙壁,右手的钢锥已失,却有大股鲜血正从他手腕上喷涌出来。
两人方自暗惊,那刀光又起,如彩霞般一个盘旋,就见唆督斗大的秃颅斜飞出去,血沫狂溅,涂得半面墙上都仿佛朱砂漆过一般
王保保从察罕帖木儿身后闪出来,空心翻个跟斗,一招“仙猿摘果”,早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接在手里,大笑道:“果然好个闪电刀,名不虚传”只见一条灰衣大汉倒提着血淋淋的长刀,在唆督倚墙不倒的尸身旁稳稳站定,冷笑道:“哼,西北第一高手,吹得好大气不做了他,他也不晓得我李思齐的手段”
“咦,”杞人大奇,“你、你不是”王保保笑道:“陈叔叔,适才我不是请您猜看这是谁家的庄院么”他指指李思齐:“正是我这位李叔父的产业。”
杞人还没明白过味来,察罕帖木儿一边收刀入鞘,一边皱着眉问道:“究是怎的回事”李思齐一脚踢翻唆督的尸体,扯起他的僧袍来擦拭长刀,一面傲然回答:“大哥,这骚秃凶狂得紧,视你我如同草芥。你倒忍得下这口鸟气”
“他,”察罕帖木儿瞪了一眼王保保,“他是理藩院第二签院,不把咱们白身放在眼里,也在情理之中。你好生的鲁莽,也不仔细思量,咱们与朝廷联络,全需仰仗他么”
“大哥忒也小家子气,兵马拉将起来,地盘拿将下来,朝廷自会颁诏下顾,哪里用得着他况留下这骚秃,定会败你我的大事,今日若不是这位陈师傅”李思齐望向杞人,还刀入鞘,微笑拱手。
“这便是我常时与你提起的,沈丘陈杞人陈师傅,”察罕帖木儿连忙给二人引见了,然后追问道,“我还未及问起今晨之事,若不是陈师傅又待如何”
“若不是陈师傅,则大事坏矣,”李思齐向着唆督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恨恨骂道,“娘的,早是不该将孙朝宗要来罗山的消息泄露与这骚秃晓得,这厮偏要设了圈套去拿他此间是菜人地面,孙朝宗陷在这里,万一消息走漏,没等咱们动手,便刘福通不驱大兵来战,庄允也须放咱们不过”
王保保笑道:“更不料半中间杀出个彭和尚来,若不是陈叔叔相助,孩儿这条小命也难保哩。”察罕帖木儿面色青冷,问道:“因此上你便起意杀了唆督”王保保急忙解释:“义父,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唆督不死,咱们迟早要毁到他手上。”
“保保说得是,”李思齐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只是你这孩子,自小主意便大,这般大事,总须先与你义父或是我商议商议。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倒不怕打虎不成,反为虎伤”王保保缩一下脖子,吐吐舌头:“谁料到这厮如此骠悍,二钱砒霜也药他不倒”
“彭和尚”察罕帖木儿一跺脚,突然叫了起来,“你们适才说甚么彭和尚”“不错,正是彭莹玉彭和尚到了罗山。”李思齐一边唤下人进来收拾唆督的尸体、清扫血迹,一边正色答道。
察罕帖木儿后退几步,坐回椅中,支颐沉思。想不到大事未举,先杀一人。他忽的悚然一惊,难不成这便是合了小畜六四的“血去,惕出”一句么杀了唆督,不但与己无损,难道反是厚积密云,以求布雨之兆么“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李思齐的这所庄院,不正是在罗山城的正西面么
杞人站在边上,看几名仆佣洒水清理墙上的血迹,手法纯熟,倒似做惯了这种勾当,不禁心中忐忑,不知道是继续留在这里好,还是赶紧告辞离开了好。忽听察罕帖木儿缓缓说道:“彭和尚到了罗山莫非徐寿辉也想插一脚么”“这桩事”李思齐瞟一眼杞人,又笑了笑,俯身凑到察罕帖木儿耳边,轻声说了句甚么。
“世贤,”察罕帖木儿抬起头来,叫着李思齐的表字,“你且多加小心。”李思齐微笑拱手:“大哥且放宽心,小弟省得的。罗山县城里一刻也离不得,小弟这便去了。大哥才请诸事仔细。”说着话又瞟一眼杞人,诡异地笑笑,径自昂首离去。
gu903();杞人在旁边听他们谈论,不好插嘴,只得一直抱臂而立,缄口不言。察罕帖木儿目送李思齐远去,这才转头笑道:“咱们只顾自己商议,倒冷落了陈师傅。请坐,请坐。”“不坐了,”杞人轻叹道,“我、我是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