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我和膺飏之间的恩怨情仇再度泛上脑际。我突然觉得非常惭愧,并非因为自己一直记恨这位膺大侠,他却拚了性命来救护自己,而是我突然想到,膺飏此番救我,未必是因了旧日恩情,他只是秉持着自己一贯的理念,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对于他的侠义之念,我虽然无法理解,更难以认同,但就不能放下身段来切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么
侠客的理念是盲目的,与自己有关联的事物就纳入“快意恩仇”的轨道,否则就视同不见。想当初膺飏还在太山,一心想救护自己的友人,而相关腐败的朝政、民生之凋敝则毫不关心,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外乡人,更是顺理成章似地可随意牺牲。我因此而仇恨膺飏,本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一旦我被纳入了侠义的轨道,那么一次相饶就成为膺大侠永久的负担,他为了报答那份我其实也并不很想卖的恩情,不惜抛弃荣华富贵,甚至抛弃自己的性命,事先似乎毫无斟酌,毫不犹豫,一切纯出自然突然想到,我的妻子是逃出城外了,然而膺飏的家人呢获筇会放过他们么膺飏对此却竟然绝口不提
我难以理解这种所谓的侠义之道,一方面,这种道似乎根本是无我的,有的只是恩仇,另方面,这种道其实正是以自我为核心,一切都围绕着自己的快意而行。这是膺飏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但他不觉其重,反而以之为乐,虽死无憾。他也会乐生惧死么他的生死观是不是被一种更高尚或者更卑微的想法给超越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膺飏我又想到了靳贤。那也是一个我曾一度厌恶过的家伙,最终却为我而死不,他也是为自己而死的,在膺飏是侠义,在靳贤则是忠义,这些数世积累下来的虚幻的道德限制了他们的思想,进而取走了他们的自由,甚至是生命。乐生惧死是人的通病,但这种通病却为更大的痼疾所掩盖,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为了某些虚幻的东西而乐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我不禁转头望了一眼妻子。她似乎也正在望着我,又似乎是在望着遥不可及的某个方向,夜色逐渐低垂,我现在辨不清她究竟是谁,是苹妍,还是爰苓
我不知道人在最胆战心惊,前途无着的时候还能睡得着,但那晚我坐在颠簸的车上,竟然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系列荒梦。等到醒来,梦中情节已经毫无记忆了,只隐约记得,似乎好几次都再证了靳贤的死亡。在梦中,他扑向石墩的速度很慢,我似乎非常清晰地看到他的头颅如何破裂,鲜血和着脑浆如何缓缓地喷溅出来。这些浑浊的液体喷得很远,似乎喷到了自己的脸上,使我在梦中惊醒,仓惶地伸手去脸上擦拭。
然而梦中并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惧。目睹他人的死亡,目睹他人为了自己而死亡,我的心中却变得分外平和。靳贤求的是忠义,他求仁得仁,相信在临死前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吧。然而我呢我的死地又在哪里我在死前是否会有遗憾
我似乎并不期望前途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更不期望自己真能东山再起。醒来以后,脑中仍然不断地闪回身边很多人的死状,包括靳贤,包括御车的谈商,甚至也包括被终让一箭射死的粥恒。
如果粥恒临死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虽想害我,却未必真是以怨报德,其人未必无耻,更不是小人,他只是过于天真,听信了获筇的蛊惑,竟然以为只要铲除了我天下就可太平。哼,如果我被杀而换了获筇上台,或许局面可以暂时稳定下来,但天子仍然得不着权柄,而大成王朝只有每况愈下,从此更无救济的良方
此刻我对粥恒也无怨恨,粥恒也不过是在求他自己的仁而已,并且他也求到了
似乎身边每个人都在根据自己的理念构筑自己的人生,只要努力,他们最终总会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这种得到不是实在,而是虚幻,因为理念本就是虚幻的。实际的历史总和人们的意愿背道而驰,但在这背道而驰当中,虚幻的理念却一次又一次得到证实,得到满足。
那么,我自己人生的理念又是什么呢对比膺飏、靳贤,甚至是粥恒,我似乎都是一个毫无思想的黄口小儿,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求者何,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努力
第五十九章歧路
古诗云:生而多畸,行而多歧,干戈朽钝,牛马失蹄。〗
我们逃出京都大成,捡小路迤逦向西,准备渡过潼水前往成寿郡治高航城。丈人过世,我执掌朝纲以后,再没有回过高航不,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京城。想不到故地重游,竟会是这样一副景象,惶惶如丧家之犬
除妻子、雪念、膺飏外,跟在我身边的只有七名金台营士卒,以及数十个仆佣和门客。那些门客都是由靳贤建议,从寒门中选拔上来的骏才,可是所谓俊才,也不过多读了几部书,道德高深而已,至于道法,至于剑术,至于穷难中的奇谋妙计,却都不过中人罢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主心骨,我却只能跟随膺飏的脚步前进,此时此刻,更感觉自己百无一用,都是时代的汹涌潮流把自己一度推上人生的顶点,骤然从高峰跌落谷底,自己仍不过一名普通的炼气士。
所经都是小路,崎岖坎坷,很多地方马车难以通过,我和妻子只好下车步行,由那些仆役把车辆半推半扛地搬上一程。膺飏数次要我放弃马车,但我考虑到妻子和雪念都不惯骑马,软鞋嫰足,更无法长时间徒步,因此坚决不允。
获筇的爪牙没有再追上来,但我们于路也撞见过几名村夫,看到这样一支衣衫褴褛甚至身带血迹的队伍,莫不惊惶恐惧,掉头就跑。膺飏想要追上去结果这些乡农的性命,却被我喝止住了。膺飏大感不满地提醒说:“彼等定会泄露你我的行踪,杀之为好。”
我轻轻摇头:“杀了他们,是否掩埋呢如果不埋,尸体也会泄露你我的行踪,如果掩埋,又耽误时辰。何必呀,何必呀若为一己苟活而伤害百姓,又于心何忍”
我没有力气也多少有点不敢斥责膺飏,因为他此刻的所为又让我想起了在太山时候的往事。当年也是如此,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