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夫平尚书事,主掌朝政,他开始逐步地把曾经和我谈到过的抑压豪门、制止兼并的方略付诸实施。
“想要变革朝政,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制度,二是人才,”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有了制度就可以赢得大义名分,阻止世家豪门的反扑,有了人才就能使制度稳固下来,以及切实地推广开去。”对应第一点,他首先通过我颁布销兵令、度田令和赎田令,裁减各郡的守兵,把各郡府库中多余的兵器缴归中央,然后派“度田使”到各地去丈量土地,凡豪门大族拥有土地、奴婢数量超过制度的,一律由政府平价赎买。
我也知道第一次度田不会很成功,豪门想隐瞒土地和奴婢的数量,那还不简单嘛。然而就算不成功,到启天普化二年的春天,各地依旧报上来土地八万九千顷、奴婢一万七千余人,国库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赎买。好在靳贤有办法,他把各地收缴上来的兵器全都熔了,赶铸铁钱十三万万,赎买了其中的六成,剩下四成欠款,许诺朝廷会在两年内付清。
至于人才的网罗,启天普化元年秋就下诏要各地举贤良方正,于此同时,另开“自荐科”,允许各地寒士到京城来自荐,朝廷统一考查和评定,录取者也都给百石的俸禄,正式迈上宦途。对于这个政策,少府国冲等人跳出来表示坚决反对,说:“这分明是给了寒门第二次机会,太不公平了”靳贤拿出各地报上来的贤良方正名单给他们看,驳斥说:“本年贤良方正一百二十七名,没有一个出身寒门。世族的机会在贤良方正,寒门的机会在自荐科,况且自荐科一届录用的还不到六十人,哪有什么不公平的”
靳贤资历浅,人望低,他正想揪几只出头鸟来立威呢,国冲等人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于是,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国冲等反对“自荐科”态度最坚决的七名官员都先后下狱,另有十六人被夺俸罢职。反正这些官僚没一个持身很正的,要找他们的错处还不容易吗
只有一个人,靳贤挖空心思也挑不出他的错来,那就是太尉获筇。获筇既不默默无闻,也不肯当出头鸟,对于我和靳贤的很多政策,他也每每表示反对,但只要我们开口辩驳,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退了回去。此人心思缜密,党羽又多,靳贤几次设了圈套等他来钻,他都不肯上钩。“扳倒获筇,恐怕比改制更难,”靳贤曾经这样对我慨叹说,“可是不扳倒他,我总感觉芒刺在背。”
既然一切都有靳贤来筹划,我的工作日益变得清闲了,况且我现在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甚至不用顾虑皇帝,心情逐渐轻松下来。唯一埋在内心深处的隐忧,还是我的妻子,我依旧没有和她圆房,虽然每隔几天仍会同榻而眠,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家中仆役看来,这都是一对非常平常,关系也很良好的真正的夫妻。反正丈人已经去世,父亲远在千里以外,没人再催逼我尽快生出下一代来,我也就乐得逃避。
况且,要下一代做什么呀官场风浪如此险恶,就算我已为人臣之极,无人可以摇撼,我也不可能保证子孙百代全都风光得意。从来权臣就算勉强得个好死,子女家族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罹祸,史书上不乏其例。我生出下一代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因我而被仇视,被贬斥,甚至被抄家灭门吗
第四十八章野芳
古诗云:野芳有墨瑕,玉英无生气。随筇苦寻香,痴心何日既〗
启天普化二年的三月三日,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又来到了,我和妻子并车去郊外渑河边踏青。渑河是潼河的支流,流经京都大成的东南方,河水清澈舒缓,两岸遍植嫩柳,郁郁葱葱,景色极佳。确实是嫩柳,大多是今上登基前不久才刚补种的前年正纲军包围了京城,堰堵渑水以灌城池,原先的很多柳树也都跟着遭了殃。
上巳节到河边去洗濯祓灾,本是流传千年的古老习俗,但近数百年来逐渐淡化了其宗教意味,而纯变作有闲男女踏青赏春的一项传统活动了。但凡有河流或者溪涧流过的城市,全都有着相类似的习俗,当然以京都郊外最为繁华和热闹。
是一个好天气,渑河上波光粼粼,泛满了游船和赛舟,岸边草地上到处都是野餐的家庭,柳树下还偶有青年男女在对歌这一习俗的来源似乎更为古老,据说上古时候青年男女可以在某天放肆地对唱、谈情甚至野合,不过自从鸿王创制礼法以后,这一习俗逐渐被淡化出了人们的生活。
古老的事物,流传下来的终究不多了,甚至包括古旧的历史,在时间中被反复洗涤和播荡,所能存留至今的只剩下荒诞无稽的传说而已。我不禁想起火焚永明宫的时候,膺飏对我说过的话:“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诚哉斯言
我以前也来过渑河边两次,虽然不是上巳,非关踏青。然而那时候自己不过一名小官吏而已,今日却变成了国家的宰执,行列之风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天,我为了游玩畅快,并没有携带太多的从者,开道的不过“金台营”二十骑而已,卫护的也只有家将百骑,除了我和妻子的乘车,行李杂物才不过装了四乘骡车,仆役脚夫也不足百人。
然而这样的队列,已经绝无仅有,非常显眼了。我坐在张着紫色伞盖的马车上,手扶车轼,放目眺望,道路两旁的游客纷纷朝左右散去,可都不愿意远离,全都用艳羡的眼光打量着这队车马。是的,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大将军、明侯,那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人群中有很多年轻仕女,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全都打扮得格外青春并且娇艳。我经常会把目光落到她们身上,她们中有的衣衫华贵,有的仅止合体而已,有的满头珠翠,熠熠生辉,有的只是摘几朵小花插在鬓边,有的相貌娇好,有的让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然而无一例外的,我的目光投射过去,她们全都微微屈膝表示敬意,并且尽量展露出灿烂而可爱的笑容当然,那是各人的主观愿望,其中某些根本就与可爱之类的美好词汇无缘。这种良莠不齐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令我联想到朝廷
当然,我还是从人群中观望到了几位绝色佳人,其中最令我浮想联翩的偏偏衣着打扮都象是出自寒门,而穿着入时、珠光宝气的那几个,相貌虽然端正,却毫无可以令人立刻记住的特色,这不仅使人怀疑那副好相貌是不是用高级粉黛涂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