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金暂时,满堂的人嘲笑着无知的少年,而素来冷面的少年亦难得有了笑容。
在她十五岁那年,裴衍洲本想带着那支金簪从汉阳回到汾东,却险些被张丛行所杀。骁勇的少年折回汉阳,带着满身的血迹斩杀了张丛行,只是他也受了险些要命的刀伤。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的少年伤还未痊愈,便单人独骑回了汾东,奈何他来的不巧,正赶上她的出嫁日。
长长的出嫁队伍末梢跟着面色苍白的狼眼少年,他如从前一般默默陪着她从汾东到京都,赤红着眼看她嫁于别人,在梁府的那对石狮面前站了整整三日,却终究没有走到她的面前。
裴衍洲落寞地回了汉阳,从此南征北战不断,新伤复旧伤,他似是不知痛一般,总会在养伤的时候悄悄潜入京都,就为了远远地看她一眼。
再往后,她的阿耶战死河东,他举兵十万血战河东,杀了崔恕为她的阿耶复仇,只是已成为一方霸主的他也再难去京都见她一面了。
不知何时开始,一张写着“和离书”的羊皮如曾经的金簪一般,一直揣在裴衍洲的怀里,等到上面字迹被血迹晕染,他再拿出来洗干净重新描摹。
这张“和离书”伴着他出生入死,一伴便是十年,从少年到青年,从一方军阀到天下霸主。
在入京前的那一夜,沈月溪见到那个沙场上所向披靡、面对生死也只是冷眼横看的青年郎君,像从前在她手中接过袄子的少年一般,红着耳廓,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衫。
他甚至问身旁的陈无悔:“阿悔,你觉得我穿青色好看还是玄色好看?”
陈无悔挠了挠脑袋,“不都是穿在甲胄里面看不出来吗?有甚么区别的?”
裴衍洲默了默,又问陈无悔:“你觉得我穿玄鳞甲的模样如何?”
陈无悔咧着嘴答道:“我这长相最多能止小儿夜啼,主公就不得了了,就是像我这样的大汉,见了主公也得哆嗦两下,被主公吓到腿软。”
“……”裴衍洲嘴角挂下,一脚将陈无悔踹出了自己的营帐。
一旁看着的沈月溪忍不住抿嘴一笑,却听到那个总是强大的郎君垂眸自语道:“可阿月喜欢容貌好的。”
她猛地怔住。
再转眸便看到那一身戎装的郎君站在梁府的石阶上,从高处睥睨着自己,他的脸似冰冷无情,只是那手却一直紧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反复摩挲。
沈月溪又是一愣,原来那一次见面紧张的不止她一人。
她突然很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后,裴衍洲又是怎样度日的,又是如何拿自己的运势换得她的重生——
奈何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沈月溪不舍地睁开了眼眸,所幸垂下眼帘,便能看到今生的裴衍洲以及他握着自己的手。
她眼眸微红,笑着用另一只手点了点裴衍洲的眉心,“傻子。”
裴衍洲醒过一次以后,再醒来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只是他的意识尚是浑噩不清,从来醒来时说了一句话便再没说话,那只手一直紧紧握着沈月溪的手,不肯撒手。
沈月溪无奈,却也由着他去,日夜衣带不解在旁照顾着他。
期间,林大夫又来看过几次,每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不可思议,明明已经面露死相的男子硬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又活了回来。
过了大半个月,裴衍洲总算从昏沉之中清明过来,他见着瘦了一大圈的沈月溪,还有两人缠在一起的手指。
沈月溪尚未察觉出那一错不错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变化,她拿着勺子,轻轻将勺中粥吹凉,喂入裴衍洲的口中。
今日倒是喂得格外顺利,没一会儿裴衍洲便将整碗粥都给喝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随手拿起一个枕头塞入裴衍洲的手中,起身往屋外走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平安来,叫叫你阿耶,你阿耶便能清醒过来。”沈月溪将平安抱在怀中,半倚在床榻上,叫他父子二人离得近些。
裴衍洲微微抬眸便能对上平安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眸,只是小家伙唯有眸色像他,其余的地方与沈月溪更像一些——
这是他与阿月的孩子。
裴衍洲心中既是酸涩又是欢喜,沙哑着声音问道:“是个小娘子?”
“是小郎君……”沈月溪正笑着逗弄平安,忽地笑容一滞,惊地转头瞪向裴衍洲,“你……”
裴衍洲与她对视,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慢慢地举起手中的枕头,道:“阿月学会敷衍我了……”
沈月溪一瞬落了泪,却是笑着道:“清醒了便好,清醒了便好!”
裴衍洲放下手中的枕头,抬手用粗粝的指腹将她眼尾的泪珠拭掉,却没有想到沈月溪的眼泪越落越多。
“莫哭。”裴衍洲只得无奈地说道。
沈月溪没能停下来,直到平安见阿娘哭了跟着一道哭起来,她才停下轻声哄着平安。
女子的手轻柔地拍打着婴孩的背,语气软绵得能将人融化,裴衍洲硬是撑起了身子,直直地盯着平安看。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的平安,敏锐地感受到了裴衍洲投射过来锐利的眼神,小嘴一瘪,竟是又哭开了,沈月溪唱了许久的童谣,方将他哄睡。
“我竟不知道阿月还会唱童谣。”裴衍洲冷着一张脸,语气微酸地说道。
沈月溪将平安放到床榻里侧,连忙又起身扶他躺下,“你起来做什么?小心身上的伤。”
裴衍洲顺势拉着她一道躺到了床上,沈月溪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碰到他那一身的伤,只听到还有些虚弱的男音淡淡地说道:“我亦倦了。”
沈月溪抬头对上他的眼眸,竟瞧出了他眼中的索要,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只是到底怜惜他这可怜的模样,蜷缩在他的怀里轻声哼唱——
不知是将他哄睡,还是将自己哄睡,两人都有了一个难得的好眠。
再醒过来后,裴衍洲便如从前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伤口,林大夫本以为他至少得在床上躺个大半年,却没有想到他赶在平安百日之前便能下地走路。
彭城一役虽灭了宇文渡和陆霄,却是死伤惨重,尤其是这三个月以来,皆是左无问在主持政务,裴衍洲不曾露面,底下的将臣皆是暗自揣测,人心不稳。
平安百日之时,裴衍洲特意大摆宴席,意在安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