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资质浅薄,这三载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臣下真是惭愧得紧。”
乐陵殿下颇为礼遇,“谢尚书言重了,令爱聪慧过人,不可多得也。”
弥生听得心里颤悠悠,她知道自己没有夫子说的那么好。读书算上进,但从不能一目十行。练字也算刻苦,写出来的狂草却神散形也散。还有那易经,乾卦坤卦永远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夸她,想来是卖父亲和二兄面子罢了。
就算这样也该感激他,起码给老父一点安慰,不至于后悔生养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于是越加尽心尽力的服侍,搬凭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点极好,不喜欢缠绵酒桌。酒过三巡便开始推让了,人不离席,只是酒水换成茶汤。这么一来众人皆醉我独醒,也确实从没有人见过乐陵殿下失态的样子。
谢家父子都是聪明人,见他鸣了金,绝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谢尚书道,“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臣妇早备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仓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筹备,好生与殿下接风洗尘。”
乐陵王却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后十来日都在宫里,热闹得过了头。外埠又有官员进京朝见,王府里迎来送往也多。正借着弥生的及笄礼遁出来,如今只愿清静。”
谢尚书听了诺诺称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处,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乐陵王道个谢拱拱手,便由谢朝引着往甬道那头去了。弥生对他背影拜下去,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七兄谢恒大笑,“见了夫子像只避猫鼠,总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弥生很不满,“七兄这是幸灾乐祸么我比不得你,学堂里无法无天。”
谢洵怕她孩子脾气发作了要恼,忙打圆场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许拉脸子。明日早些起来伺候夫子净脸,撇开他师长的身份不论,到底是天潢贵胄,仔细供奉着总没错。”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贴身伺候不方便。”
这是个难题,古来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如何奉孝男师,没有个先例。谢尚书沉吟道,“房里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子,细幺在外间侍候茶点就是了。师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亲,便如何孝敬九王爷。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触怒了夫子。”
弥生只得躬身应是,同阿兄们恭送了父亲,人渐渐散了,这时候才觉得冷。北风呼号着,檐下一排风灯吹得左右摇晃。她搓搓两手,回身却见六兄谢允在垂花门前站着,颀长的身形,俊秀苍白的脸,对她轻浅的笑。
“阿兄还不回去”她走过去,透过那双温暖的眸子,看见令人心疼的儒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样,他母亲进谢府七个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为这样,仿佛总是低人一等。分明课业和为人都拔尖,却显得过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唤他作假子。他实在是个软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无声无息。他们都说他没气性,弥生却觉得他宽宏。谢家锋芒毕露的人太多,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反倒珍贵。
他招人送来他的鹤氅给她披上,“年后忙着庄子上的事,你回来后也没说上话。我送你回去这一年在外可好么”
他们并肩走在夹道里,灯笼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声,“谈不上好不好,就那样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他点了点头,“四月里拜门下录事,届时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里要什么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潜的婚事怎么论,若是定下来了,大约就要在家里备嫁了。”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师,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过。没议成,讨来一通骂。但王家的亲事我也不甚满意,王郎出了名的体胖,这叫我怎么处”
谢允转过脸来看她,“你是有了中意的人么”
她仰唇笑,“没有,日日在学堂里读书,哪里能遇上中意的人阿兄呢过年二十四了,还不结亲么”
夜凉如水,三三两两的星镶在漆黑的天幕上,似乎出奇的远,远得有些渺茫。他叹了口气,瞬间在眼前交织成浓雾。嗓音也单寒了,慢慢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家里身份尴尬。父亲虽然一视同仁,我自己心里终归不好受。这么多兄弟姊妹里,我只和大兄还有你谈得来。何苦娶亲呢自己苦闷便罢了,再牵搭上一个人,妯娌之间也要拼出个贵贱高低来。”
弥生不知怎么劝解他,像他们这样的大族一般不分家,上下百口人吃住都在一府。若是能单过,还少受些腌臜气,可惜行不通。既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问题便很现实的存在。嫡庶尚且有别,他的定位有点四面不着边。连庶子都不如,充其量算个继子。父亲仁爱不分伯仲,然而婚配上艰难。女家挑郎子半点不马虎,出身和富贵一样重要。他要像哥哥们那样尚公主是不能够的,莫说公主,就连其他三姓的正头千金都配不上,估摸着顶多就是个庶女。庶女如何在那些头顶光环的妯娌间立足呢还不得受尽欺凌么
她怜悯的望他一眼,“可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或者我寻了机会同母亲提一提,叫母亲为你留意。”
他笑了笑,“你不必为我操心,过阵子到门下省任职便从家里出去了。等立稳了脚跟自己建个府,届时和阿耶细说,他也定能体谅我。”
弥生想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周全的计划。夷然笑道,“日后谁嫁了阿兄可是大大的福气,阿兄宁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嫂嫂的。”
他有点惆怅,“我们常做不了自己的主,即便爱了谁,最后也未必有结果。我不奢望高攀,他日觅个小家碧玉,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了。给不了人家万丈荣光,若是连安逸的生活也不能保证,那还不如不娶,免得拖累了别人。”
他说得颇有凄凉的味道,弥生静静听,感慨着,“阿兄的胸襟叫我佩服,其实这样也好,自己自在,又短不了吃喝。深宅大户,人多是非也多。索性出去了,单过自己的小日子,想想是极惬意的。”
兄妹两个一递一声说着,走出去老远。隐隐听见街道上敲梆子,托托的恍在耳边。
谢允挑着灯笼与她照脚下,边道,“我几次去邺城,本想去看你,最后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