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头一个没序名就死了,现在的大阿哥应该是她生的。皇帝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又恨她恶毒,又觉得她迂腐可怜。论做人,她真不是个厉害角色。脾气又大,刚愎自用受不得别人起哄。这回栽了,要拿命来做学费。
那些人证物证都不需要了,皇帝摆手把人都打发出去,偌大的殿里只剩他们两个。密贵妃半边身子浸在夕阳里,四椀菱花门里斜照进来的光打在她的百子刻丝缎袍上,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
“咱们从来没这么单独说过话。”贵妃道,颊上有隐约的一点笑,“您知道我为什么嫉妒皇后不是因为她的名号比我响,位分比我尊贵,而是她同您说话时,可以平起平坐你我相称。一个女人,能和男人结发做夫妻,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像我似的,再怎么骄矜自负,说到底不过是个妾。眼下我走到这一步,不敢奢求下辈子再跟着您,我自己也没脸见您可我要说,我对您的情,全后宫大约也没有比我用得更深的了。”她苦笑着摇头,“我只是不懂得表达,到最后都扭曲了,被我自己糟蹋了。”
皇帝凝眉看着她,“送食盒那个太监早已经死在保定了,我今早的话都是为了试探你。牢里是关着一个人,不过是朕御前的一等侍卫,等着你那些兄弟们派人去杀。”
密贵妃脸色惨白,心里怨他太冷酷。虽然她能猜到结果,可是经他嘴里说出来,对她还是有如凌迟。她哽咽着喘了两口气,“是我愚蠢,害了贺氏一门。”
贺氏原姓贺兰,是打南苑起就追随宇文氏的旧部。后来南苑王入主中原,很多鲜卑贵族都取了汉姓,才有今天的贺氏。贺兰一族在攻打大邺时战功彪炳,很受高皇帝器重。太上皇即位后对其后世也是诸多礼遇,可是盛极而衰,到他这辈里,只剩下躺在功劳簿上吃老底的子弟了。一个姓氏如同一个朝代,新旧更替是不变的法则,总要打压一个,另一个才能站立起来。贺氏的气数尽了,密贵妃给了这样的契机,是命里注定,避无可避。
皇帝的沉默让她断了所有念头,她凄惶的望着他,“那么四阿哥呢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嘴角微沉,略顿了顿才道,“他是你儿子,也是朕的血脉,朕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他会以你为耻。”
密贵妃的呼吸都窒住了,他说话一向不留情面,即使是在她最后的时刻,照旧没有一句让她安心的宽慰。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呢爱他太痛苦,他是皇帝,高高在上。但是能让他爱,大约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吧所以素以比皇后更值得羡慕,能够得到帝王的真心,无足轻重的位分又算得上什么
想起四阿哥,她痛得心都打颤了。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三天就抱给别人养了。她日夜记挂他,一心要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可是不知怎么,渐渐往斜里岔,临了反而带累他,让他因为有她这样的生母抬不起头来。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听皇帝的意思,将来皇位继承怕是没四阿哥什么事了。本来很有胜算的,偏让她弄巧成拙,最后坑了儿子的一辈子。于家她不孝,于子她不慈,这样活着,连自己都失望透顶。
她松开紧握的手,“奴才做了太多错事,愧对您,愧对祖宗。可四阿哥无罪,请主子念在父子亲情,可怜他是没娘的孩子,对他多加看顾。”
皇帝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脸上也有一丝松动,只道,“你放心,朕的儿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
她沉而缓的点头,顿了顿想起静嫔来,“那药,当真是和氏给奴才的。”
“朕知道。”皇帝转过身去,嗓音里有压抑的愤怒,“和氏做苗药起家,三阿哥中的毒,中原没有哪种药能对得上号。朕曾经怀疑过,又怕没有根据错怪了她。今儿她自己找上门来,只能怨她自作聪明,把天下人都当傻瓜了。”
贵妃长出一口气,静嫔到底死路一条,这么的也足意儿了。屈膝跪下来深深叩首,“奴才拜别万岁爷。”
皇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笔直的站着,背影孤高而无情。密贵妃最后再看一眼,似乎也释然了。就这样吧,尘缘到了尽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惟愿来生不要再和帝王家有牵搭,做个没有圣眷的妃嫔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第111章
长满寿抱着拂尘进延禧宫,正是梆子敲过了一更的时候。
延禧宫漂亮,玻璃墙里养鱼,荷藻参差,青翠如画。要是搁着夏天,门窗都换上绿竹篾的帘子,地罩上再挂一排珠帘,那俗称的水晶宫就更名副其实了美则美矣,他左右环顾,门前只有两个站班宫女,瞧上去冷冷清清。二总管咂咂嘴,死寂死寂,说的就是这幅情景。
他挫着步子往前移,身后两个苏拉托着漆盘亦步亦趋。回头看了一眼,托盘里放了几样东西,绫子、毒酒、刀。今儿又是他动手,碎催做惯了,逢着这种事总轮着他。左手刚给贵妃娘娘收了尸,右手又得送静嫔上路。他木着脸慢慢腾挪,走过一片镶着七彩玻璃的天花,再往前就是静嫔的寝宫了。想想这些宫眷们也造孽的,不安分,老虎嘴上拔毛,花儿一样的年纪哟,这就走到头了。原本闷吃糊涂睡多好,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逃得脱,殊不知皇帝动怒,要治谁的罪,压根就用不着交待因由。什么叫掌管生杀大权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你不能有怨言,还得磕头谢恩。不愿意叫屈试试,连着你们老家一锅端了
也是这静主儿蔫儿坏,自己不动手,借刀杀人等着凑热闹看好戏。满以为站得远受不到波及,谁知万岁爷不好糊弄,扒开王八盖儿,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下水。
赶紧的办,办完了好交差。他撩袍子跨门槛,进殿里准备喊人,可打眼儿一看登时傻了静嫔不用他送,自己已经死了。仰身倒在一块羊毛地毯上,陪着上路的还有她的贴身宫女。
这是畏罪应该不是的。他走近点看,桌上八样锦食盒盖子开着,边上两杯香片茶,珐琅杯子珐琅托碟,端端正正都是成套的。敢情主仆俩觉得死里逃生了,以茶代酒办庆功宴呢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闪失,像是服了毒,就这么咽气了。
静嫔还是个死不瞑目,两只杏眼圆溜溜睁着,瞳仁散了光,又大又空洞。长满寿抬手掖了掖鼻子,吩咐身后人,“给内务府回个话儿,赶紧叫慎刑司派人来。”
死了也好,省事儿。不过死因得查明,别再牵连出其他主儿来。又看两眼,没有七窍流血,就是脸色发乌,和三阿哥的死状差不多。他叹了口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不受宠就不受宠,当枪使就当枪使呗,万岁爷也没亏待她,一人住一个宫,这么豪华气派的单间儿,好吃好喝供着又不饿肚子,偏要和贵主儿合着伙捅那灰窝子。瞧眼下,都送了命,这下子可安生了。
慎刑司人来了,搬尸首都是大高个儿,典狱仵作上来检验,确定断了气,戈什哈把羊毛毯子一卷,包煎饼果子似的把主仆俩兜起来,扛着就往外走。长满寿有点兔死狐悲,对插着袖子摇头,“就这么完了,何苦来哉。”
慎刑司主事高太监是他发小,张罗着叫人把桌上吃食带回局子里验毒,别过脸瞧了他一眼,“横竖是个死,怎么死不是死这趟也齐全了,尚仪局上回栽在井里的宫女,叫郑翠儿的那个,我这儿总算也能结案子了。娘娘们犯点事儿,八月里的螃蟹,提起来一大串。宫里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嗳,你小子眼力好,卯足了劲儿提拔礼贵人,这会子眼看着熬出头了。”
长满寿嘿地一笑,“我估摸着贵妃的衔儿跑不掉,万岁爷爱得很,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她肚子又争气,这不怀了龙种嘛现在和淑妃一道打理宫务,再过程子能独当一面了,皇后主子身子还不见好,破格晋个皇贵妃也不一定。”
gu903();高太监点头如捣蒜,“那千万要巴结住,往后有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