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铺在青砖上,从长长的一道挤压成窄窄的方盒子,亮的,看久了眼花。
皇帝这么不错眼珠儿,又不说话,叫她愈发不好意思。估摸时辰该到进膳了,她掐着时机道,“万岁爷,奴才去传膳吧”
皇帝的手指头在案上点着,不紧不慢的笃笃声,仿佛敲在她脑仁上。她实在难受得慌,低声下气的说,“主子,其实奴才皮实,您打两下踹两脚,奴才什么事儿都没有”
皇帝回过头来,“你就那么想挨打愿意给扒了裤子一五一十的吃板子”
宫里有规矩,宫女赏杖责要褪裤子,再疼也不许出声儿。反倒是太监,哪怕是杖毙都穿着裤子,允许大声求饶。说起这个她悻悻的,“奴才还奢望着主子赏脸亲自动手呢”
“美得你”皇帝说,“你倒敢张嘴。”
“奴才和主子不见外。”她尴尬的笑笑,“只要主子解气,奴才怎么都愿意。”
不光是滚刀肉,还是个自来熟。皇帝别开脸,她虽然贫,在跟前觉得聒噪,不在又像少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活了这么大,自打做阿哥起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她对你又敬又怕,仰着笑脸讨好你,说稀奇古怪的话。你生气她哄着你,你给她好脸子,她和你不见外可还是远着。她尽心尽力扮演好包衣奴才的角色,然而她不稀图你什么。她的心不在宫里,她想回乌兰木通,现在的一切只是她的责任。
皇帝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弄得乱了方寸,看着她,脑子里千头万绪愈发烦闷。手上东西盘弄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低头一瞧是只鼻烟壶。红玛瑙制成的盖儿,壶身上绘万壑松风图。仔细打量,画工精美,连几间隐庐都画得惟妙惟肖。
素以探头看,又开始搭讪,“这是内画吧”
皇帝嗯了声,“你懂这个”
她咧嘴一笑,“奴才家里请过一位西席,祖上师从古月轩。奴才跟他学过两手,画得最得意的就是老鼠娶亲。”
第39章
别人赏花赏月时她在熬鹰,别人画山水仕女时,她画的是老鼠娶亲,这丫头的存在就是为了出人意料吧
皇帝怔怔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道,“真的你会内画”
她歪着脑袋觑觑皇帝表情,“话不能说满,不敢说会,知道点皮毛。奴才可没吹,下回奴才画一个敬献给主子。”
皇帝挑起一边眉毛,“就送个老鼠娶亲”
“主子不喜欢,蝈蝈白菜也成啊。”她摊了摊手,“再难的奴才就不会了,奴才也是读完了书软磨硬泡的学一阵儿,学不到精髓,全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皇帝对内画也有研究,存着心的考验她,“给你个水晶壶,朕问你,画前该干些什么”
她说,“光有壶可不成,还得有铁砂。拿铁砂装壶使劲摇,把里头摇毛了才好下笔,否则吃不住墨,容易晕开。”
皇帝点点头,“给壶给砂,再给你几支笔,你能画吗”
其实要是立马能把全套东西备好,她露几手不是问题。只是行宫样样有,就是没有制作鼻烟壶的工具,所以皇帝要这样试探她。素以不大服气,这不是摆明了瞧不起人吗她挺了挺腰子,“笔可不是寻常的笔,杆子和笔头要分开,狼毫越精细越好。”
“成啊。”皇帝托腮看着她,“那画吧”
“不行,还得要松香。”
皇帝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要松香干什么”
她一本正经的说,“把装笔头的那一端铜圈子加热融化松香,松香顺着流下去固定住笔头不叫它开叉。笔头粘得好,画起来不费劲,线条也利落。”
不管画得怎么样,基本的步骤倒都知道,看来不是凭空瞎说。只是皇帝还想为难为难她,便道,“有些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古月轩门脸儿对街面儿,琉璃厂也有专做鼻烟壶的铺子,看见工序依葫芦画瓢不算本事。”
素以这人有时候大大咧咧,该仔细的她也讲究。他说这话,她就想在他跟前争回气。不愿意让他看扁,于是定了定神道,“主子说得是,反手画花儿其实不难,奴才不才,给您写幅反手字吧”
这下子让皇帝大感意外起来,真要能写成,那以后自当对她刮目相看。他站起来,从案头的白摺里抽出一封搁到八仙桌上,挑了支小楷递给她,“写什么呢就写焦赣易林离之乾里的那句话。”他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写吧,朕瞧着,写好了有赏。”
素以没迟疑,蹲福应个嗻,研了墨提笔去蘸,一鼓作气的写起来。
皇帝立在边上看,洋洋洒洒的簪花小楷清婉流畅,却个个都是反书。正面瞧不出明堂来,得等写完了举起来对光从反面读。她写字,他却有点走神。视线从笔头子往上延伸,落在那纤纤皓腕上,落在那玲珑的肩头,落在她粉雕玉琢的脖颈上。
她戴一副翡翠穿珠耳坠,玉也不是好玉,新坑里出的冬瓜瓤,飘花里带着零散的墨绿。换做平常不屑一顾的二等,可被那剔透的肉皮儿一称,显得分外别致起来。果真东西要靠人来养,再好的水头,到了没有精气神的人手里,照样埋汰了。
她白得这样鲜焕,要是戴红一定好看。珊瑚或者宝石都成,还有玛瑙皇帝鬼使神差的把手里的鼻烟壶拿起来比了比,壶上的盖儿是玛瑙制的,红得发亮。这要是挂在耳垂上,绝对相得益彰。
素以没察觉什么,一门心思全在笔尖上。万岁爷是存心的,十六个字里有七个笔画繁琐,得敛着神的写,稍有疏忽就会写错。
执辔四骊,王以为师,阴阳之明,载受东齐写到东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万岁爷不就是叫东齐吗她笔下顿了顿,直接写是大不敬,不写又是违抗圣旨,便照着惯例各缺一笔,写完了恭恭敬敬呈上去。
皇帝把烟壶掖进袖袋里,接了白摺翻过来看,一笔一划从容弘雅,很有卫夫人的风骨。特地留意了最后两个字,然后转过脸,有些得意的说,“赏赐怕是不能够了,旁的都好,就是最后缺了笔,是错字。”
素以搁笔跪下来磕头,“奴才不敢要主子的赏,最后两个字,奴才写得栗栗然。”
皇帝哦了声,“为什么”
这不是逼人太甚么素以暗里嘀咕,写什么不好,偏叫她写那一段。给她下了绊子,再拿这个来说事。皇帝和宫女使心眼,真是大材小用当然了,再怎么腹诽也不能表现出来,她只有趴着回话,“奴才是提着脑袋写的,那是万岁爷的名讳,奴才长了颗牛胆也不敢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