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后,我的老岳父告诉我,那时不叫“唱歌”,叫“唱唱”,那唱多去了。有个唱,三段,头一句都是“跑腿子,在外头”,唱出门都是苦,难活才走的,家里没人管,在外多么难,父母高堂难尽孝,老婆生个儿子像前街的张货郎。还有个“跑腿子三不归”,一是没挣到钱没脸归,二是下煤窑砸断腿不能归,归去谁养活三是什么忘了。还唱头一年往南望,两眼泪汪汪,第二年往南望,看见家里人烧香,第三年就不望了,客死他乡了。不知道什么人编的,也不知道歌名,也没人教,反正“跑腿子”听上几遍就会唱。
还唱“跑腿子没有证明书,没有证明书就成黑人了,没钱想回家活个命也活不成了”,还让“各位听者听仔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别闯关东”。
岳父问我:警察署不给我和那些“跑腿子”办证,是不是小鬼子知道这些人回去就不回来了,明年这地场的地就没人种了你写抗联,研究“满洲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店主人回来了,说他的磕头弟兄到南边去招警察了,明个头半晌能回来。见岳父那眼巴巴的样子,又道:老弟,别上火,李甲长托俺的事,俺头拱地也得办。他要不给办,俺“削”打、揍他。
一夜没合眼,店主看着岳父那兔子似的眼睛,叹口气,给他几元钱,让去集上挑膘厚的肉割一块。
雪后初霁,大地两尺来厚的积雪又加高了半尺左右,路边的房屋就愈加显得低矮。如今富锦属佳木斯地区,当年则是“小小的佳木斯,大大的富锦县”,为周边各县的粮食集散地,又是哈尔滨工业品的转售中心。岳父春天走北荒路过这里时,还算热闹。小商贩、摊床、饭馆、估衣铺的伙计,可着嗓子叫喊“热乎切糕”、“喷香的大子粥”、“老豆腐热乎啦”。吹糖人的,卖的,拉洋片的,点痦子的,剃头的,算卦的,随处可见的是“缝穷”的女人,针线笸箩放在身边,缝补衣服、袜子什么的,没揽到活的在纳鞋底。如今叫做“劳动力市场”的“工夫市”,拿着锛刨斧锯的木匠,拿着瓦刀的瓦匠,还有拄根扁担,或是拿着别的什么家什的打零工的。大量的拿着锄头等农具的“跑腿子”,大都被人雇走了。这工夫工夫市是不会有人的。可快过小年了,正常世道应该满街筒子挤挤匝匝都是置办年货的人,鞭炮也早送来年味了,那大小商铺进进出出的也没几个人影了。
拎块肉往回走,迎面过来辆胶皮轱辘马车,车上坐着个“白帽子”。岳父有心,怕警察,又不能不看,就觉得有些眼熟。雪光,阳光,逆光刺眼,怕认错了,手打眼帘再看,没错,就仗着胆子叫了一声:是金永学吗
金永学是小市人,比岳父大几岁,从小就认识,到北大荒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更没想到他正是小饭店主人要找的那个磕过头的警尉补。
听岳父讲罢,金永学掏出张名片,把冻得不下水的钢笔放嘴里哈了好大一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让岳父交给永安屯一个姓顾的警察。又说,小市那个样子,你回去怎么活呀富锦正在招警察,警察待遇高,咱不伤天害理,跟着混碗饭还不行吗
岳父动了当警察的念头,是缘于对那张名片和那上面总共不到30个字的不信任。这天大地大、千难万难的事儿,你弄这么张小纸片写上两行字,就行了在交给姓顾的警察一个星期后,就拿到了“证明书”,实实在在尝到了它的神奇功力时,仍难相信这是真的。活了八十五岁的我的农民岳父,对官场中的明道暗道机关诀窍,无论有多少耳闻,都是难以思议的。
岳父说,归屯前,有个挎小枪的便衣队大官,常住在姑姑家,这支队伍不打不骂,顶多让老百姓给遛遛马。这个大官挺喜欢岳父,动员他上队,岳父就动心了。姑姑死活不同意,说“枪子不认人哪”。这回岳父又想当警察,姑姑更是气得哼儿哈儿的:穷死不下道你若去当“白帽子”,俺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我的祖辈认定碾子沟的那个家,和那个眼看就要实现的发家梦,是毁于胡子。而我能认定的是,如果岳父参加了极可能是抗联的便衣队,或是当了伪警察,或是那一锹抡向了那个“矿山鬼”,我的妻子儿女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张传福和他的乡亲们
前面写过汤原县太平川伪自卫团长张传福率团起义,这里要说的是东宁县老黑山二道沟的屯长张传福。
张传福老家山东省日照县,1916年十五岁随父闯关东,在东宁县三岔口镇当脚夫,父子俩春来秋去成了“跑腿子”。1928年全家人都来了,在小乌蛇沟定居,开荒种地。
1939年集甲并村,小乌蛇沟和几个屯子,被指定到二道沟建“集团部落”。头一批小乌蛇沟十来户刚搬到这里,敌人又变卦了,说二道沟不适于建“集团部落”,又让搬家。张传福觉得这个地方挺好,跑去老黑山村公所,说当官的放个屁,老百姓跑来跑去,这不是熊人、折腾人吗俺们不走了,就在那里住了。村公所自知理亏,就说反正十来户不行,至少得二十户才能建部落。村公所已通知别的屯不许往二道沟搬了,认为张传福根本凑不够二十户,没想到张传福很快动员了十多户,而且都是日照人。
无论关里人闯关东,还是南满人走北荒,大都是奔熟人的。一个人到了什么地方,捎信说这地场挺好、养人,亲戚朋友就一帮帮奔来了。“山东屯”、“天津班”、“湖南营”这些地名,都是有来历的。天津人嘴巴子厉害,能说会道,糊弄小鬼子。山东人多,仗义,抱团,不听邪,鬼子汉奸就有些发憷。
二道沟距老黑山不到10公里,一条二道沟河沿沟底咆哮而下,不算多么偏远,却是山大沟深,进出极不方便,也就显得远离尘世。这里林木参天,之前没有人家,只在沟里片底子有个“木帮”林场、伐木队。几个季节性“跑腿子”,与狍子、野猪、老虎、黑瞎子为伴,在沟里伐木、放排。那时二道沟河水大,木排顺流而下,可一直放到今天的绥芬河市。
日伪觉得二道沟不适合建“集团部落”,抗联看中二道沟也就顺理成章了。
现居老黑山镇的李为奎老人,是最早见到抗联的二道沟人。
老人说,俺们家归屯到二道沟后,俺就到沟里“木帮”干活了,在“木帮”挣钱多。年根底了,一天晚上回家,走到马鹿窑子南沟,月亮地里站着几个人,招手让俺过去。都穿着日本子衣裳,家什挺硬两大件,三八大盖和匣子枪。日本子没有匣子枪呀他们说你别害怕,俺们是抗联,打日本子的,给俺讲了一气。问屯子里有没有日本子、“满”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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