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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 张正隆 2413 字 2023-09-30

胡子绑走了老爷爷,扔下一句话:拿一万元去赎票,差一个子儿也不行。

老爷爷跟我说过,胡子是想把咱家当家的绑走,你太爷是当家的,俺们哥三个急了,都说自己是当家的。有儿子,就不能让老子遭这份罪。你爷爷是庄稼院的全把势,千儿八百的也难找出第二个,就是死倔死倔的,爱“拔犟眼子”认死理,不会变通,那不是干吃亏吗你二爷爷一辈子烂眼咕瞎的,照镜子看不清自己个眉眼,身板也不行,让胡子折腾几天,再着急上火,小命都没了。要说心眼儿活,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咱们老张家还得数俺。

老爷爷说,当晚向东走出20来里地,第二天又奔出20多里,到个叫黄家滴台的堡子。十几户人家,胡子大队在那儿,一百来号人,闹闹哄哄的,杀猪炖鸡,还搂人家娘儿们。

“秧子房”关押人质的地方编者注设在山脚下一家独门独院的仓房里,算我的老爷爷共是十六个“秧子”人质,年纪大的六十来岁,小的十多岁,四个人反绑成一串,坐在地上。吃饭时解开绑绳,几个胡子端枪看着,吃完了再绑上。两瓦盆高粱米饭,或是大子,上面放几个咸萝卜疙瘩。饭大都是馊的,苍蝇哄哄的,有时连咸萝卜疙瘩也没有。人家也说得明白:就这玩意儿,爱吃不歹。想吃香的、喝辣的,趁早拿钱赎票。

老爷爷说,最受不了的是“熬鹰”。

好多“秧子”的手都让绳子磨烂了,有几个还少只耳朵,老爷爷明白那是让胡子割掉,给肉票家里送去了。怎么也搞不懂的,鸡蛋或鸡蛋黄大小的,那“秧子”头上怎么都是些包呀这样想着,困了,倚着墙根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脑袋疼得像炸开了似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睁开眼睛,那个看押他们的矮壮的胡子,拎着一杆两尺多长的烟袋,走到对面一个正打瞌睡的小孩跟前,小榔头似的烟袋锅子,照脑袋又是一下子。

老爷爷说,胡子不让“秧子”睡觉,看谁打盹了,就用烟袋锅子凿你,叫“熬鹰”。那人都熬得没骨头、没魂儿了,成一堆肉了。俺让他们生生熬了两天半,要再熬上两天,叫俺跑也跑不动了。

不让睡觉,就想家、想事。用老爷爷的话讲,是翻来覆去把下辈子的事都想了个遍。

打记事起,从我爹和爷爷辈人口中听到的那些话,后来常会让我想到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痛说革命家史”,只是毫无“革命”可言,而是“正经”、“本分”、“老实”这样的主题词。“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咱老张家是正经人家”,那论据是从山东到东北,从没有人犯过什么事。如果爷爷辈中有人活到今天,还会说从你太爷爷到俺的重孙子,六代人中没有叫公安局、派出所找去的。他们评价一个人,也往往是“人家是正经人家”,“这人不是正经人”。正经的标准,不仅是勤劳,还得有规矩。笑不露齿,是专对女人的。坐在炕上要“盘腿四坐”,坐在哪儿也不能跷二郎腿,不能挓挲腿,男人如此,女人加个“更”字。吃饭不能说话,吃菜要夹自己这边的,不能可盘子扒拉,男人要狼吞虎咽,女人要细嚼慢咽。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言。来客人了,是长辈要向之鞠躬叫“施个礼”,再根据大人的介绍称呼一声。这种教育贯穿于日常生活的所有言行,是“正经人家”“正经人”的重要内容。我的三个奶奶、我妈和十几个婶婶、姑父,太爷爷和爷爷们的选择标准,某种意义上不是看其人,而是看其家,是不是“正经人家”。而“正经人家”就是懂规矩,没有非分之想,凭力气干活过日子的人家。实际上,在老爷爷被绑票时,那个有着方圆几十里少见的大粪堆、大柴火垛的家,已经眼看着就要发家了。

所以,我的祖辈都认定是胡子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们家的发家梦。

在挨了第一烟袋锅子后,老爷爷就瞄准了门口靠墙倚着的一副犁杖。头天晚上想了不少法子,一串四个人也没坐到那儿,第二天晚上机会来了。约莫半夜时分,窗台上的野猪油灯不时发出嗞啦声,老爷爷把反绑着双手的比筷子粗点的几圈绳子,不动声色地在那铧子上磨断了,几截断绳和两个绳头紧紧攥在手里,就说:“俺要拉大便。”

“秧子”要撒尿,胡子嫌麻烦,有时就让你往裤裆里撒,这大便就不能不理了。

一串四个人,连拖带拽地出了院子。那个矮壮的胡子拎支土造手枪,骂骂咧咧地上来要给老爷爷解裤带,老爷爷一撒手就跑了。胡子喊着“滑跑了”,“滑了”,那支破手枪没拎起来就响了,正打在自己的脚面上。

老爷爷说,枪一响,俺寻思完了,可还知道“完了”,不就是还没完吗俺就“挣命地抓山挠岗”挣命即拼命,抓山即爬山,挠岗即奔山梁了。不能顺沟里堡子跑,胡子大队在那儿。对面山就是咱家的方向,钻山里枪打不着,也不好抓俺。临离家时,你老奶奶给换双新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一只,石子、树茬子扎得血渍糊拉的,也不觉疼。鸡没叫头遍就跑回去了。若是再有40里还能跑,可一看到家就熊了,跑不动了。

跑出十多里了,还听到后面有追喊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错觉。明晃晃的月亮地里,路边突然蹿出一只大黄狗。老爷爷说,俺吓得头发梢子都竖起来了,那若是把俺扑倒了,或是叫起来,不就完了吗那狗没扑,也没叫,还冲俺摆摆尾巴。老天爷保佑呀见到个山神庙,俺趴那儿就磕头呀。又见个土地庙,咣咣咣又是三个响头,再跑,恨不能把脚后跟都跑到前边去。

太爷爷两夜没合眼,也不巡视、搓麻绳了,就坐在窗外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烟。可能是心灵感应,听到沟口传来的渐近的脚步声,起身道“老邦子”老疙瘩、小儿子回来了,大步迎了上去。

太爷爷当机立断,像个将军发布命令:房子、土地、蚕场和正待收获的庄稼、柞蚕都不要了,只带点能够随身带的东西,每人再揣上两个大饼子,马上走人。

走了几天,来到了我们这一代的出生地安奉铁路的中点站、本溪县草河口镇。

本溪县城小市镇有个闵家街,我的岳父家就住在那里。他说是他太爷爷那辈的三个人,从山东济南府一个叫“小云南”的地方挑担过来的,还背着两个骨灰匣子,把爹妈爷奶的骨灰也带来了,慢慢地就有了一条闵家街。

2001年八十五岁去世的我的老丈人,一辈子庄稼人,说他这辈子就是书没念够。当时小市是个百来户人家的堡子,有所小学校,他考试没有第二的时候,从来都是第一。念到第四年时,“九一八”事变了,世道乱了,学校黄了,就回家种地了。

那天唠到这里时,一位人称“二黄毛”的岳父儿时的玩伴来了,插话道:长义岳父的名字呀,若不是赶上“满洲国”,你可不是现在的你了。

岳父的父亲,即我的岳祖父,民间叫爷丈人,人称“闵大扁担”。春天种完地了,上山挖药材,夏天到太子河上放排。待到秋天庄稼上场了,挑着一副装满瓦盆的挑筐,喊着“瓦盆换猪毛换皮子啦”走了。本溪、桓仁、通化、柳河、清原、抚顺等地一路吆喝,扁担每天颤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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