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非让他回去不可。杨靖宇就让他回去,说前方打仗,后方得有人支援,堡子里需要你干的事多了,有人会去找你,告诉你干什么,怎么干。
老人说那时有支歌,叫起来,齐心,说着就唱起来:
起来,齐心,
参加人民革命军
你也愿去,我也愿去,
共同打日本
跟潘国权一样,当年和现在都住在仙人洞的樊万林老人,那年十五岁,去参军也给打发回来了。笔者采访时,也就160米出点头的老人说,杨木井子有个杨福荣,比俺还小一岁,可人家长得高高壮壮的,就要了。俺说不讲理。杨靖宇笑了,拿手比画着自己脖子下边,说再过两年,长到这么高了,就要你了。
铧尖子镇赵明山老人,九岁给人放牛,十四岁当“半拉子”未成年的长工,算半个劳动力。老人说,抗联来桓仁那年,俺十七岁,是独立师3团,要过浑江,找人摆渡。他们说他们不是胡子,是人民革命军,抗日救国的,可老百姓哪懂呀,那年头见到扛枪的人,能跑的撒丫子就跑,来不及的就硬挺着了。若是连打带骂,拿枪逼着,谁敢不去可他们就是商量,大家害怕,都不吱声。一个挎匣子枪的大个子瞅瞅俺,说这不是三子吗俺一看,是俺的两姨舅舅马长岭,后来知道是个连长。他说你会使“槽子”桓仁人管小船叫“槽子”吗俺说会,就跟他走了。东家派人去俺家报信,说你们家三子跟帮带红胳膊箍的胡子走了,俺爹就撵来了。俺舅先跟俺爹商量,俺爹不听,俺舅就“哈唬”吓唬、批评、责备这里是后者俺爹: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儿,自己不抗日,还不让儿子抗日。又问俺:你是抗日,还是回家俺说俺要抗日。俺爹恨不得揍俺一顿,说“枪子”子弹不认人哪。俺舅说:有俺就有他,就是死了,抗日救国,也值俺爹抹着眼泪走了。俺爹老实巴交个庄稼人,不明白俺参加的是什么队伍。堡子里都传说俺当胡子了,戳俺家人的脊梁骨。
老人说,俺第一次见到抗联,他们张口第一句就是“俺们不是胡子”。后来俺也一样,走到哪里,特别是没去过的地方,张口就是这句。那时在老百姓眼里,扛枪的人,除了官军,就是胡子。“满洲国”了,没官军了,不是日本子、伪军,还是胡子。你说“俺们是抗联”,谁懂啊先来一句“俺们不是胡子”,多少也能算颗定心丸,然后再说不是胡子是什么。不然,人家撒丫子跑了,再不就喊“胡子进堡子了”,敲锣打盆的,抄家什跟你干上了。
老人说,那时参军叫“上队”,地方干部到部队工作,也叫“上队”。俺上队几天后,一个干部见到俺,说这小孩哪来的有保吗俺舅说是俺的两姨外甥,俺保了。
丛茂山老人上队时就不用保人了。他是本溪县兰河峪乡刘堡人,1935年夏天参加1军的。那天在山上放羊,山梁上过来一群扛枪的人,他以为是胡子,想跑,又舍不得那群羊。这些人戴着红袖标,挺和气,坐着的,站着的,掏出烟袋抽烟的,跟他唠嗑。问他多大年纪了,家住哪儿,都有什么人,又问他听没听说过红军。一个挎匣子枪的人说,你得上队当红军打日本子。丛茂山说行啊,又说俺得回家告诉一声。那人说俺们会告诉你家的。他说那也得把羊赶回去呀那人说俺们给你赶回去。
六十六年后,在本溪县光荣院丛茂山老人的房间里,老人说,这不是明摆着信不过俺吗俺挺来气。两年后,俺负伤了,在密营养伤,那是真想家呀,动摇过,那也没跑。这工夫俺说上队当红军了,那就吐口吐沫是个钉。要说俺有多高觉悟,不是那么回事儿。俺就寻思俺是中国人,还是个爷们儿,不能当日本子的亡国奴。就这。这一走就是六年,俺家可遭殃了。第二天,日本守备队来了,把房子烧了,俺爹俺妈和两个哥哥都给抓去碱厂镇子里。有走狗、密探呀。俺妈六十多岁,一股火死了。唉,有国没家了,救国救不了家呀。
老人个儿不高,160米出头。老人说老了,缩回去些,可俺年轻时可有劲了,不然怎么能当兵没几天就去了机枪连呀。一挺歪把子28斤,压满子弹30多斤,抱在怀里突突一阵子,有时就冲上去,有时就退下来,登山爬砬子可来劲了。
丛茂山、赵明山、潘国权等人,与当了干部的抗联老人的不同,是除了打了几年鬼子外,这辈子就是农民,张口都是地道的庄稼嗑。
赵明山也在机枪连干过两年,我问丛茂山认不认识这个人。老人说,你一提名字俺就蒙了,那时俺们当兵的没有名字,只有号数,叫“x号战士”。按班论,从1号到几号、十几号。俺刚参军时是“6号战士”,后来当到“2号战士”,就是副班长,1号是班长。
赵明山开头是“8号战士”,后来也当到“2号战士”。王传圣、杨效康等人也都有号。抗联1军的士兵,参军后就没了姓名,只有号数。平时唠嗑,开会点名,战场上下达命令,“3号掩护”、“4号冲锋”,都只称呼号数。你贵姓啊,家在哪儿呀,这种最普通的家常嗑都不准唠。这是纪律。每个士兵的自然情况,只有连长、指导员知道。各级干部也只称呼职务,顶多加上个姓,“刘连长”、“王指导员”、“马副官”、“韩团长”等等。赵明山从4连到机枪连、保安连,连里干部伤亡、调动,不知道换了多少茬,除了个两姨舅舅马长岭外,顶多就知道个外号。
今人只知道当年的地下党通常都是化名,谁曾想抗联士兵的姓名也要保密,而且不是化名,竟然只是个号数、编号。
这在古今中外的军队中,恐怕都是绝无仅有的了。
任何事物都是环境使然读者看下去就会明白,这种地下党似的抗日武装,为什么只能出现在中国的东北抗联。
“幼稚同志”
各地游击队刚成立时,不约而同有句话,叫“不抢不夺”。
“胡子进屯要烟土,官兵进屯要派饭,打精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黑土地上的老百姓,祖祖辈辈就希望有支不抢不夺的队伍,保卫国家,保护地面,让他们安生过日子,可这不是白日做梦吗而今,这样的队伍竟然真的来了。这样的队伍受到欢迎、拥戴是理所当然的,难题却也随之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