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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阿堵 2339 字 2023-09-30

照片拍得相当有格调,充分展示出这座大夏都城古朴典雅的魅力,就连方思慎这个本地生活多年的夏国人,都时不常产生惊艳感觉。

人说养成一个新的习惯只需一星期。不知不觉,每晚看看卫德礼的邮件,欣赏一番京城风光,便成了习惯。通常邮件正文都不长,说点儿拍摄花絮之类,这一天却密密麻麻写了十几行。方思慎细读之下,才知道这回拍的原来是黄帕斜街,也就是当初几人勇探二手车赃物市场,最终仓皇逃出的那条老街。

前几次卫德礼路过这条街都装着心事,来不及注意周边景色。最近一次路过,却意外发现此地有不少好去处,两侧胡同里保留了许多老院子,甚至还有前朝旧物。可惜改造在即,建筑上已经用白粉刷了大大的“拆”字。

卫德礼今天特地留出一整天探访流连,看得越仔细,心中的惋惜不舍就越强烈,只觉得那些残破的红漆大门、雕花石柱、青砖灰瓦、台阶走廊,处处美不胜收,情调十足。就连屋檐上颤抖的狗尾草,路面上坎坷不平的坑坑洼洼,都似乎无不充满诗情画意。

他这般磨磨蹭蹭逛到下午,忽然前头胡同里有人大声吵嚷,听动静竟似不下几十人。忙拐过去看,才发现是街口把头的胡同,已然拆了近半,道旁瓦砾堆积,断壁残垣支着空落落的梁檩,一片狼藉。瓦砾尽头,位于胡同中段一座大院子前,围着一大群人,有的手里抄着木棍竹条,还有的举着横幅标语,那吵嚷声正是他们在喊口号。

走近了观察询问,原来是一群艺术家和大学生在进行“拯救城市记忆”行动。热心的参与者发现卫德礼,几句问答后马上断定他不是普通的国际友人,更不是无知的围观群众,当即盛情邀请他加入。卫德礼指着旁边另一群手里抄家伙,明显不具备艺术气质的人,问:“他们也是来拯救城市记忆的吗”

一位艺术气质最浓的男士深沉地摇摇头:“不是,他们是来追讨拆迁费的。”

“方,我和我的同志们一起坚守到晚饭后,拆迁队始终没有出现。”方思慎读到“同志们”这个词,眼皮跳了跳。

“也许他们已经开始考虑倾听反对者的声音,也许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普通民众的压力,当然,我更愿意相信,他们理解了艺术家们的执着,懂得了文明的价值,因此可能换用另一种方式改造这条老街。不过,方先生说真巧,这位先生也姓方,他说不要对愚蠢的官僚统治者抱有多余的幻想,胜利永远不会凭空到来。虽然只相识半天,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先生兼具智慧与激情,勇敢而又富于创意,是整个行动的领导者,那些年轻人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和爱戴”

在邮件末尾,卫德礼这样写道:“我决定加入这项神圣的事业,为保护我挚爱的大夏文明,保护这座城市的记忆而竭尽全力。”

整封信夹杂着西语和夏文,感情充沛,看得出,写的人当时相当激动。

方思慎愣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准备给卫德礼打电话。想了想,还是先看看附件里的照片再说。耐着性子一张张点开,都是最常见的老街风貌。在卫德礼的镜头下,即使最热闹繁华的景象也仿佛带着一点静谧与颓废。

方思慎无心欣赏,飞快地一张张扫过。眼前突然出现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半边坍坯的石墩子上,一条汉子赤身裸体昂然挺立。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发现并非裸体,还穿了条黑色丁字裤。那人双手高举向天,胸前用白色涂料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圈内一个“拆”字张牙舞爪,与朱漆大门上面目狰狞的“拆”字交相辉映,视觉冲击力极强。

好一会儿才看清面目,竟然有些眼熟。眨眨眼睛,再三辨认,这才拨通卫德礼的电话。招呼完毕,不等对方多言,直奔主题:“danie,照片上只穿着内裤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位方先生”

“啊,你一下就猜出来了”

方思慎揉揉额角,顿了顿,终于慢慢道:“这位方先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我的叔父。”怕卫德礼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补一句,“就是我爸爸的弟弟。”

第〇三四章

卫德礼在那头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大夏当代著名先锋诗人、学者、自由思想家方敏之先生的滔滔敬仰之情,方思慎差点被他拐得忘了初衷。

他其实对叔父为文为人均所知寥寥,然而当年初次见面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好,以至后来不论近者如父亲方笃之,远者如主流媒体社会舆论,如何评价这位在某些特定领域大名鼎鼎的前卫人士,始终没怎么往心里去。好几年没见面,但偶尔能从报刊电视上看到方敏之的身影,模样是决计不会认错的。

在卫德礼的追问下说了点儿简介,谁料对方手脚极快,当即通过网络搜索,对方敏之做了全方位概览。一边还不忘向方思慎感叹:“方,你这位叔父真了不起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方思慎自认不懂新诗,将信将疑:“是吗”

卫德礼语气肃然:“真正的诗人都将庸俗与丑恶视为天敌。”

方思慎琢磨片刻,道:“说的也是。”

两人你来我往,话题渐渐偏离,方思慎心底隐隐的不安却始终无法消散。临到最后,总算想起要叮嘱卫德礼一番,迟疑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他隐约听说过叔父是在安全署挂了号的对象,卫德礼不知深浅,这般掺和进去也不知会有什么影响。然而于情于理,总不可能劝对方不要参与保护大夏传统文明的活动。犹豫到快挂电话,只能郑重其事说句:“你多注意安全。”终究不放心,临时约定下次有空一起去看看。卫德礼求之不得,兴高采烈地应了。

过了两天,果然得到邀请,参加“拯救城市记忆”现场活动。方思慎不会骑车,卫德礼巴不得可以载他。方思慎直觉不太妥当,却被好说歹说劝着上了后车架子。幸亏那车实在破旧,平时载着卫德礼一名壮汉已经有些勉强,这回再上来一个,哐啷哐啷左摇右晃,眼看就要散架。最后两人转乘公车,步行到现场。

“方先生说,他们得到可靠消息,拆迁队今天一定会来。这个月底是最后期限,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方思慎忧心忡忡:“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卫德礼挥舞着拳头:“向他们证明我们的决心和勇气”

又问了几句,始终不得要领,方思慎眉头不觉拧了起来。想起叔父这么些年一直平安无事,大概自有门道,不必杞人忧天。心底十分庆幸父亲出差未归,否则肯定瞒不住,更不可能陪着卫德礼来现场体验。

老远就觉得气氛不对,胡同口围着一大堆人,却诡异地没有喧嚣吵闹之声。看客们都堵在路口,没有人敢往里走。两人紧赶几步,从人群中钻过去,才发现胡同口拉着警戒线,两侧一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看守。

抬头往里望望,狭窄的胡同里挤满了人,壁垒分明:近处瓦砾堆上站着的,一律身穿制服,手持警棍;在他们对面横着的,看样子是本地居民,男女老少,服色各异,或坐或站。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板砖、棍棒、菜刀、铁锅、晾衣叉子有的人神色紧张,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发抖,有的人泰然自若,找块青砖就地蹲下磨着菜刀,偶尔斜乜两眼敌方阵营。

而侧面四合院大红门前,列队站着的两排人,则明显文艺得多,色彩缤纷,红旗招展。在那些缤纷的标语旗帜下,方思慎认出了叔叔方敏之:一身大红t恤短裤,光溜溜的脖子上歪挂着黑色领带。t恤故意撕破了好几处,用深深浅浅的颜料染出鲜血淋漓的效果。

三方人马恰好围成一个竖着的“品”字形,彼此虎视眈眈。除了中间两个穿西装的正在打电话,没人动手,也没人说话。

方思慎跟着卫德礼抬腿过去,胡同口的制服男一直盯着他俩看,倒没有阻拦。文艺青年们瞧见卫德礼,纷纷热情招呼。方敏之疑惑地望着方思慎:“这位是”

“叔叔,我是思慎。”

“啊思慎你怎么来了”

两人还来不及仔细认亲叙旧,那边卫德礼瞥见磨刀哥,激动地掏出相机。一个穿制服的立刻冲上来,恶狠狠道:“不准拍照”伸手便抢。

卫德礼练了几个月八卦掌,闪身便退了开去。正要开口辩驳,方敏之已经过来,指着对方制服上的四个字,一字一顿大声念道:“鑫泰地产。”回头问卫德礼,“你是要拍他吗”

卫德礼指指磨刀哥:“不是,我想拍那位先生。”

“那你去问问那位先生肯不肯。”说罢,方敏之抱臂当胸,冲穿制服的冷哼一声:“一个地产公司的保安,就敢在公共场所禁止公民拍照。他又不拍你,你凭什么不准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拍你代表政府还是代表人民还敢抢东西,哼,你有什么权利没收公民财产我还告诉你,这叫抢劫,抢劫懂不懂”

那保安哑口无言,下意识地就抬起手中警棍。方敏之大叫一声,不退反进:“卫拍照拍我他打我,拍下来,留作证据”

方思慎看得目瞪口呆,就见中间打电话的两人发现这边起了冲突,赶紧过来制止。一个领导模样的对方敏之伸出手:“方先生,你好。”

方敏之不跟他握手,冷笑道:“你不知道现在流行暗拆,不搞明拆了吗你们鑫泰公司穿着制服来拆迁,是太愚蠢呢还是太嚣张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报了警。你这是赶着在警察来之前动手,好毁尸灭迹呢是吧”

那人笑道:“方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公司是守法模范,从来不干违法的事。”见暂时无事,还回去继续打电话。不久,大概是得了什么指示,开始与居民中领头的几人谈判。谈了半天没谈拢,终于争吵起来,几次差点动手,如此反复拉锯了个多钟头。

盛夏的大太阳,晒得各人都是一脸蒸汽,氛围也越来越暴躁。方思慎问叔叔:“警察怎么还不来”

方敏之冷着脸,大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淌,领带圈都湿透了:“天气太热,不方便出警,等太阳下山可能就会来了。”

方思慎忽然领悟到他这是戴枷锁的造型。担忧地望望两边对峙的人群:“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gu903();“真出了人命,警察还是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