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气窜上辛鱼的背,因为她看到了梅先生面前的东西——一具融化到一半的尸骸,那半张脸正属于白天嘲笑过他的小混混。
而梅先生袖子里伸出来的不再是手,而是无数根系梅枝。它们插进了尸体中,像树木汲取营养那样汲取着血肉——难怪他不让辛鱼看见他如何进食,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用面具下的嘴巴吃饭的。或者说,他的面具下也根本没有一张“嘴巴”。
梅先生面对着她站了起来,白衣在月光下鬼影一般飘飘荡荡,辛鱼手中的伞掉到了地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梅先生却没有再动了。
沈若伊看到这里觉得脊背发毛,可是却也有一股莫名的伤心。
难道只能这样了吗?但是要辛姑娘接受这样的梅先生,的确也有点强人所难……
“我……打扰梅公子了。抱歉!”梅先生听到辛鱼说出这样一句,然后转身快步跑开,因为脚步太急还差点从乱石里摔下去,被梅先生的一根树枝轻柔地挡了一下。
在辛鱼离开悬崖时,梅先生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万树梅花簌簌共鸣。
*
四喜宗。
“果然如此。”令欢时心想。
《梅夫鹤女》流传到她这边要稍微晚两天,所以她是一口气连看了三回,这就是她的第一想法——辛鱼肯定会像许宣一样觉得害怕。这也是志怪爱情小说的最常见写法。
只不过,她还注意到了一点不同:从这一段开始,辛鱼的视角和心理活动突然被隐藏了,转换成了梅先生的视角。
在先前的两万多字里,从未出现过梅先生视角,这让他显得更加“非人”。
从梅先生的角度来看,辛鱼是吓得逃跑了,但事实……是否是如此?
在辛鱼走后,梅先生因为春眠而只剩下本能的头脑才清醒了不少。当然,那几个人类血肉的“供奉”也功不可没。
他见过人类的书籍,知道普通的人类会因为害怕吃人的妖物。辛姑娘也是一个普通人类,而且还很弱小,所以,她会害怕。
梅先生在悬崖上待了三天,直至彻底把那几个人消化掉,衣物都埋进了根系下方。
他从前就是这样吃掉飞鸟走兽的,也这样吃掉过登山不幸死掉的旅客。对于他来说,人只是更加有趣一点,其余尝起来和动物并无差别。
他的根系几乎能蔓延到整座山中,平时不动,但只要他想,就能知道这片山中发生的一切。
这还是梅先生第一次主动去吃人,先前出于偏爱,他总是选择救人。辛鱼姑娘是他救过伤势最严重的一个。
但吃掉之后,梅先生并没有立刻回去。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就像一颗真正的树一样在这里又待了两天。
回到门派中,果然没有看见辛鱼。辛姑娘大概是已经离开了。
可是下一刻,他却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梅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梅先生歪了下头,有些疑惑。他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手”部的树枝,但想了想,又不收了,就这样看着辛鱼。
“我还以为你今晚又不回来了。”辛鱼指了指一旁的盘子,“这些天,我做过三次饭菜,但最后都是我一个人吃掉。”
她故作夸张地拍了拍肚子,“好撑。”
梅先生还是看着她。
辛鱼顿了顿,小心地说:“以后尽量不要再吃那种……嗯,脏东西了。”
梅先生:“脏东西?”
辛鱼点头,肯定道:“脏东西。”
书外令欢时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料想到辛鱼是这种反应。
可想想,却又很在情理之中。
从先前的塑造来看,辛鱼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
最妙的是那段略过的描写,这几天内,都只有梅先生视角,但关于辛鱼这些天的转变仍有暗写——梅先生消失并不止三天,可辛鱼只做了三次饭。
缺失的几天里,她在想什么?
这或许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再见时她已经再次接纳了梅先生。
沈若伊不由道:“真好啊……”
这才是辛姑娘,这才是梅先生。
文内的时间再次如水流过。梅先生的春眠有所好转,而他也不再戴着手套和兜帽。两个人的相处没变,却也变了。
辛鱼会用梅先生的“头发”编花样,会恶作剧地在他头上做小鸟巢,会说:“从前你把它们都压在兜帽下,你看,花都压扁了。”
梅先生会用树枝给辛鱼递东西,会展示拥有很多只“手”在日常生活里有多方便,会给辛鱼讲述风和飞鸟的故事。
这是占这一回最大篇幅的描写,极尽笔墨,描绘两个生命如何相处,如何相爱。
“所有千年的精怪,都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位伴侣,分享寿数。”梅先生轻声说,“你愿意留下来吗?这里很无聊,而且我不会再放你离开我了。”
他的生活并不有趣,所以他才会喜欢看人,观察人,想要成为小孩子们的“先生”。
他原本想,如果辛鱼不愿意,他就杀死她,让她的尸骸在它的树根下长眠。这样也算作在一起。
可是当它真的站在辛鱼面前,它就变成了他。他舍不得这样做了。
他因为她而拥有占有欲,也因为她而学会放弃。
辛鱼却反问:“你不怕被我所杀吗?不怕我拥有了你一半的寿命,然后再一把火烧了这里吗?知道我这样想,你还愿意吗?”
梅先生想了想,道:“没有关系。”
辛鱼笑了:“那我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