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拖,就拖到两处产期皆将至。
只是瑶芳被软禁数月,惶恐不安,反而比李氏提前数日产子。
孩子落地后,瑶芳一眼都没见,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被告之孩子夭折。
瑶芳初还以为是真的,痛不欲生。后来无意得知李氏产子,心中不由有了念头。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死,说不得织造府里的那个……
想到这个,她将寻死觅活的心收了,一心想要养好身子,早日回曹府,去看一眼小公子。
没想到,才出月子,她就被灌了药,塞上了客船,被卖与一四川商人做妾。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两日后,船离开江宁百里外了。
虽说哭闹不堪,到底是个弱女子,只能被带到四川。
后来在四川数年,与人妾室,并不容易。就算那商人极爱这个少妾,瑶芳心中始终记挂着儿子。
没错,就算一眼都没看到,她也晓得自己生下的是儿子。
生产时,她虽疲惫,却未失去知觉,婴孩响亮的啼哭声。接生婆子那声“小辣椒”,她记得清楚。
织造府的长公子……或许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
因这份想念,她在数年后,终于寻了个机会,从四川逃了出来。
等到了江宁,花掉了盘缠,想要入曹府,却不得其门。
她一个年轻妇人,孤身一人,就招来地痞,将她敲晕了,想要卖入娼门。
当时见她的,正是如意花舫的主人绿娘子。
说也是运气,绿娘子是从扬州出来的,早年同瑶芳生母是手帕交。
瑶芳长大后,肖像其母,再看其年龄,绿娘子就怀疑是故人之女。等她醒来,一问,果不其然。
绿娘子听了瑶芳的际遇,除了感叹宅门吃人外,还告诉瑶芳一个消息。
曹家那位嫡出的大公子,可能被仇人掠走。虽说曹家没有大张旗鼓地寻人,但是烟花之地,消息最是灵通。曹家,在江宁又是龙头,盯着他们家的人不少。
已经有不少士绅,想着寻美姬与曹寅为妾。
瑶芳虽焦急不已,也只能等待。还好,不久之后,就有李氏夫人携子归来的消息。
瑶芳虽想要见孩子一面,却被绿娘子劝住。
对于豪门大户来说,嫡庶之分,天壤之别。不得见光的私生子,还是正室嫡出的公子,是两个不同的前程。
瑶芳虽思子心切,却也晓得绿娘子说得在理。她就是私生女,没有入过程家大门,不是同生母蜗居在小院子中,就是寄人篱下,自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也受这般苦楚……
听到这里,曹颙想起那年秦淮河上的经历,道:“怨不得在画舫时,您因我落水失态。原来不是怕受牵连,而是以为我是您的骨肉。”
说了这么多,瑶芳早已是泪流满面,低头拭了泪,道:“是啊,听说是你,我当时心里都要高兴疯了。我还记得清楚,宁爷介绍大爷,说是‘文武双全,就连万岁爷见了,都赞一声好’。可是见你穿着锦衣,与总兵公子、知府公子为友,前程大好,我只能越发守着自己的本分,生怕失态,引起别人生疑……”
不知是因为事情久远,还是因眼前这人是智然生母的缘故,曹颙对瑶芳,生不出轻鄙之心。
“既是误认了我,后来又怎么寻到智然?”曹颙见稍加沉思,问出心中疑惑。
瑶芳闻言,露出苦笑,道:“其实,那次是船上见你,我就觉得你面善,但是还以为母子连心的缘故,没有想旁的。后来老太君病故,出殡之日,我混在人群之中,想要见你一面。正好看到你扶着你母亲出来……你三分肖父,七分肖母……我就是想要再自欺欺人,也是不能……”
曹颙听了,只能唏嘘。
想起那年,因家中添了庶弟,父亲厚待庶子,母亲还为此委屈病倒。当时,曹颙在母亲窗下,听到母亲抱怨时,提过他出生时,父亲并未欣喜什么的。
再加上李氏提及生自己难产,曹颙还真想过,自己是不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狸猫”。因母亲亲子难产夭折,父亲为了安慰妻子,抱来外头的孩子。
不过,等后来,人人都说他长得像母亲。他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同母亲、姐姐确实有几分相似,就不怀疑自己的血缘了。
毕竟,还有个慧眼如炬的老太君。要是自己不是亲孙子,老太太也犯不着那般宠溺自己。
现下想来,才晓得,自己出生时父亲有“丧子之痛”。看到家中的嫡子,想着外头那个“夭折”的庶子,心中定不是滋味。
“我这一生,十几年的奔头就是织造府中的你。晓得你是李夫人亲子,不是我的孩子,我当时真不知怎么熬下去。只是冥冥之中,不肯死心。寻思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因李夫人养大,只是凑巧相似。等你入了清凉寺,我初一、十五就往清凉寺上香。没想到,直到你回织造府,也没机会见上一面。后来,无意碰到智然同他师傅……他师傅出家前,是曹家下人,早年过去给老太太请安,我曾见过……只一眼,我便认出智然就是我的孩儿……”说到这里,瑶芳已经泣不成声:“却是相见匆匆,想着去清凉寺寻人时,才晓得他们师徒云游去了……”
以后的事,曹颙就知道了。
瑶芳托名“邱氏”,在清凉寺附近买宅置地,等到智然云游回来,经常去探望智然。去的次数多了,智然察觉出不对,母子两个许是相认。
而后,曹寅升任礼部侍郎,阖家北上,智然借口“访友”,随曹寅夫妇同行。
“不管是在江宁,还是在京中,我都劝过他还俗。他却是只肯将红尘当劫数,历劫而来,历劫而去,始终不愿还俗。”想着少年时的小伙伴,曹颙带着几分怅然道。
虽然对父亲当年的行为不敢苟同,但是曹颙没有迁怒智然之意。智然从小在佛门,心境纯真,那份淡然是曹颙一直羡慕的。
当初晓得他是父亲庶子,却碍于私心,不愿让母亲难堪难过,曹颙始终没有揭破,但是亲近之情不减。
瑶芳哽咽着说道:“是呀,我卖了如意画舫,在清凉寺附近置地百顷,就是盼着他能还俗,保他一生安乐。他心中,却只有佛祖,劝我放下执念,好好过后半辈子。忒是狠心,我想着他要是乐意做住持就做,我在清凉寺外跟着守着就好。他却是只留下一封信,就弃了住持之位云游去了……机缘巧合之下,我就回了程家……”
看着眼前的妇人,想着她半生颠簸,曹颙倒是有些不忍,道:“智然既不愿还俗,您总要有人侍奉……伍乔兄为人至诚,在这边也算养老之上选……”
瑶芳点了点头,含泪道:“是啊,他待我甚是孝顺,孙女孙儿也听话……我是一个人待怕了……”
曹颙想起父亲遗言,心中叹了口气,说道:“父亲有过遗言,让我寻您、照拂您……还提及您若愿意,百年后可葬入曹家墓地……”
瑶芳听了,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