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与伊都立两个,是姻亲、是同僚,也是朋友。
虽说脾气秉性各方面,有不同的地方,但是这些年往来下来,曹颙也当他是个能交之人。
“姨父且三思,这经营‘金捐’之事,领命协助九阿哥即可,实不宜自家露面、掺和太多。过高人皆妒,树大招风,难免有小人中伤,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曹颙思量一遭,甚是恳切地说道。
伊都立听了,犹豫了一下,说道:“孚若,如今这差事落到我身上,就算我清白,外头也指定以为我贪了……与其白担个名,还不若……”
看来是这半年,伊都立“换金”赚了银子,以为银子好赚了。
“大人,有两条大人忘了,一九阿哥可是大方之人,二皇上在龙椅上就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么?”曹颙见他见钱眼开,忍不住直言道,言语里已经露了郑重。
伊都立也是伶俐人,只是利字当头,一时迷了心窍。
听了曹颙这番话,他醒过味来,拍了拍脑门,笑道:“都是我糊涂,被杨氏撺掇了两句,就开始发昏。到底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信不得……”
说起这肥缺,哪里有比得过内务府差事的?
瞧着伊都立这点定力,曹颙倒是有些不放心,举荐他升职,别是害了他。少不得曹颙将方才父子二人说过的“忠君”,又对伊都立讲了一遍。
伊都立虽说比曹颙年长,辈分也比他高,却是虚心受教的很,连连称是……
九贝子府,书房。
九阿哥听了门人的禀告,晓得旨意到了内务府之事。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曹颙,你倒是不贪啊……”
他稍加思索,唤了个管事,吩咐道:“拿爷的名帖,送到曹颙府上,就说爷有事儿相商,请他明儿落衙后过来吃茶。”
那管事应声出去,九阿哥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外头枝头怒放的玉兰,脸上没有丁点儿喜色。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折腾什么。八阿哥薨后,他只觉得没了主心骨,连赚银子都提不起兴致……
他想起一事,转身走到架上抽出一个卷轴,在书案上平铺开来。
画面上,是一青衣少妇,素淡妆容,头上只别了素簪。眉目之间,不见妩媚,反而添了凄冷,叫人看了不生亵渎之心。
“生而丧母,豆蔻之年丧父,未洞房而丧夫,你也是个可怜人……”九阿哥轻抚着这画像,莫名添了几丝怜惜。
看来,这个世上,不仅他孤单寂寥……
曹府,大门口。
看着伊都立的背影远去,曹颙心里轻松不起来。
朝廷缺银钱,用纳捐来充盈国库,实是饮鸩止渴之举。就拿这捐官的人来说,花费上千两买一任实缺知县,图的是什么?难道是每年那几十两银子的俸禄?
千里做官只为财,若是科举正途的官,还晓得立牌坊,未必个顶个儿都贪。像马俊那样读多了圣贤书的,心里还有良心道义在。
这些捐官出身的,目的大剌剌毫不掩饰,就是为了银子来的。
刮地皮,增加各种名目的杂捐,使得地方百姓破产,典家卖地,一来二去的,使得自耕农越来越少,土地都集中在官僚地主手中。
这些官僚地主,仗着有个功名,多是不用承担赋税。这样一来,国库收入,只会有减无增。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偏生一时半刻,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替代纳捐。
康熙盛世啊,这就是“盛世”!
曹颙这一刻,竟有些恍惚。是不是自己穿早了,要是晚穿一百年,封建制度崩盘期,自己有没有魄力,重塑一个中华……
正是愣神,就听到有人道:“大爷,老爷使人来问客人走了没有,若是送走了,请大爷过去说话。”
这一打岔,使得曹颙不禁失笑。
是不是每个男人身上都有“英雄情节”,自己还真当自己个是盘菜。别人是“饱暖思淫欲”,自己有点想入非非。
兰院,上房。
曹寅已是用过晚饭,坐在炕边,一边吃茶,一边考问两个孙子功课。还是老样子,天佑早慧,已是透着几分不凡;恒生则是有些笨,加上年岁小一些,进学一年,进展也有限。
李氏在旁,见恒生因答不上祖父的考校,涨红了脸,有些不忍,岔开话道:“老爷,颙儿怎么还不回来?都这个时候了,要不要留客人吃饭?”说到这里,转头对初瑜道:“要不媳妇使人去问一声?”
曹寅看出妻子用意,碍于媳妇在跟前,也不好说什么。
初瑜则是应了一声,带着丫鬟出去了。
曹寅见天佑、恒生他们两个坐不住了,摆摆手,使人将他们送回葵院。
屋子里就剩下老两口,曹寅道:“夫人哎,慈母多败儿,就算是孙子,也不能太过宠溺,要不然长大了就是废物点心一个。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好,没有出息,也不过使得父母妻儿受累;咱们这样的人家,上上下下多少口子。”
李氏讪讪道:“恒生瞧着功课吃力,怪可怜的。刚才老爷还没说他什么,眼泪珠子就要掉下来,叫人看着不落忍。左右不是长孙,也不用逼着这丁点儿大的孩子遭这个罪。”
曹寅闻言,不由皱眉,道:“夫人莫要忘了,恒生的命格不俗,谁知道这个孙儿大了会是什么命数。要是因咱们溺爱之故,使得孩子成了庸才,那岂不是罪过。”
“老爷说的是,是我错了。”李氏只是一时心软,听丈夫的话,也晓得是正理,无从反驳。
“不仅恒生,长生也是,夫人要谨记,宠溺不是疼孩子,是毁孩子。”曹寅想起幼子,忍不住加了一句。
李氏口中应了,却是带着几分不服气。
老爷怎么就忘了,他自己个宠大孙子、小儿子的时候?不过是致仕这几个月,他才收敛了过去的宠溺之态,开始在孙子们的教导上费心。
说话间,初瑜在二门迎了曹颙,夫妻两个一道,来了兰院。
曹寅心里,甚是关切着康熙的回复,所以才迫不及待地使人请儿子过来。
听说全部交代由内务府与九阿哥主理,他不禁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有些愕然。为何自己会生出堤防之心,担心皇上会算计曹家?
想到这里,曹寅只觉得额头直冒冷汗。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教导儿子要守着“忠君”之道,原来他心里,也开始将私心摆在前头么……
一夜无话,次日,曹颙就得了个消息。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管顺天府府尹事余正健因“居官虽清,全不能办事”,罢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管顺天府府尹事,原由祭酒擢用,今仍以祭酒衔在修书处行走。
年前,曹寅“治家不严”,就是由余正健出面弹劾的,才引咎辞官。没想到才数月功夫,这个“忠君爱国”的帝党分子,就丢了差事。
在外人眼中,余正健就是曹家的敌人,有不少人在曹颙面前卖好,将其说得非常不堪。
曹颙没有那个心情,去嫉恨这个康熙的忠犬。曹寅辞职之事,他们父子心知肚明,那是康熙不愿曹家势大,才使御史出面。
想到这个倒霉的顺天府尹,曹颙不晓得为何想起当年的武则天,还有一首诗:
种瓜黄台下,瓜熟籽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由尚可,四摘报蔓归……
皇帝,也有护犊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