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
被大汗所责怪,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一种失去人生的感觉。他憎恨自己为何因为胜利而头脑发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不能及时规劝王子们的轻率行为,进而导致了今天的困境。
“真是失职啊”他在心中这样叱责着自己,“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造成了父子之间的不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继续想下去,越想越没有头绪。自责的痛苦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狠命地砸在自己的头脑之中,一锤又一锤,锤锤有力,记记无情。终于,超负荷的打击使得他头晕眼花,身子摇晃了几下,便瘫软了下去。
然而,下落的身体并未触及地面,一只从旁伸出的大手将他的身子拖住,并缓缓地向上托起,帮助他渐渐恢复平衡的状态。
“原来是乌图撒合理大人啊。”
看到耶律楚才的高大身躯后,阿巴该如同行将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不期然漂来身边的浮木,眼中的希望之光再度闪动起来。
“什么都不必说了,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楚才以浑厚的声音制止了他的诉说,锐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事实,并看到了背后所潜藏的一切秘密。
“若想获得大汗的宽恕,需要请两个人出面。”
“谁”
“大汗最信任的人和最亲近的人。”
“你是说”
楚才用力的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成吉思汗就受到了忽阑的邀请,再度进入她的帐幕之中。
忽阑比上次在撒麻儿罕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憔悴了。身体瘦得几乎皮包了骨头,而那些原有的肌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抽剥出去,消失于空气之中。
然而,即使是这样瘦弱的身体,却依旧站得笔直,直至他们谈话结束的时候也没有发生一丝动摇。成吉思汗知道,忽阑是在燃烧着生命残余的潜能,支撑着不愿倒下。然而,这样的燃烧是后继无力的,一旦所有的潜能被烧尽,生命之路也就到头了。对此,他很想挽留,但却自知无能为力。如果想救忽阑一命,也只有等待那个人的到来。但是,那个人究竟何时能到呢派回中原的使者也如同射出去的箭簇,至今杳无音信。
夫妻间的对白以一声叹息为开场白,逐次展开了。
忽阑开门见山的抛出了为两位王子求情的主题。
“玉龙杰赤已被攻陷,这个辉煌的胜利已经大壮我军之力量。撒儿塔兀勒的征服也将因此而完成,大汗的将领和士兵们正自欢腾雀跃,我汗奈何如此大怒您的之子们早已认识到自身的罪过,正因之而痛悔不迭。希望大汗能以宽大为怀,恩赦他们吧。这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1
“你说的也许很有道理,可是札撒在前,我不能因为他们是我的儿子就轻易废弃自己制订的制度。否则,日后别人再有过犯,我将何以待之呢如果因此就废弛法纪,那么当初又何必制订呢”
忽阑开口之初,成吉思汗已经料到了后面的全文。他认为忽阑的建议恰到好处,但是自己却不能答应得如此痛快。
“大汗是怕因此而遭到物议吗这无妨,我请来了几位老臣,他们就在外面等候着,大汗可以问问他们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说罢,忽阑轻轻拍了几下手。帐幕的门应声而开,三条身影相继踏入。成吉思汗注目观看,却是曾经在自己身边做过大弓箭手的三位老将:晃孩,晃塔合儿和溯儿马罕2。成吉思汗这才注意到,这些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近卫军们,此时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三位老将一进门,施礼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起来。最后,三人之中最擅言词的晃塔合儿做出了总结:
“三位皇子如同那刚刚接受调教后便冲向猎场的雏鹰,跟随大汗来此学习征战。如今,他们对战争的学习成绩是如此之好,我汗为何还要对他们加以严厉的苛责呢您不怕他们因此而寒心吗放眼天下,自日出之处到日落之地,还有无数的敌国。只要大汗发出征讨令,我们几个虽然年老,却还会象松脱锁链的猛犬杀入围猎场一般,凭借苍天与大地的助力,我等定将为大汗征服更多的敌国,掳获敌国的百姓,摧毁敌国的城市,尽取那里的金银财宝,绢帛女子来献于大汗面前。您看选择哪一国最好呢听说在花剌子模之西方有报达3之地,被名叫哈里发的君主所统治,大汗可容我等即刻前往征讨么”
老臣们的态度打消了成吉思汗心中最大的顾虑。他敞开胸怀先后拥抱了三人,然后微笑着向他们的诚恳劝谏表示感谢。
“想不到,你们都老了啊。”
憋在心里的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随即,成吉思汗立刻后悔起来。老人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不快呢他仔细打量三人,却没有发现自己所担心的神情。
“大汗自己也一样呢。只不过我们是凡夫俗子,年纪没有超过大汗,衰老的程度却已经被看了出来。”性情爽直的晃孩说道。
“是啊,我们都老了。未来属于年轻人,因此不能苛责他们。”
成吉思汗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他就留宿在忽阑的帐幕之中。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激情,有的只是两具衰老身体相互慰籍着彼此,抚摩着对方脸上那些被岁月之刀悄然刻写出来的斑斑痕迹。他们聊天,谈过去,也谈现在,却很小心的规避着关于未来的事情。事先,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约定,却都心照不宣得做到了这种巧妙的措词。因为他们都知道,未来不属于他们。
后来,他们被疲倦所侵袭,终于停止了谈话,双双沉沉入睡了。
在梦中,成吉思汗看到了术赤。
那场景是一片广袤的草原,风景与蒙古家乡几乎全无差别。然而,凭借着某种神秘的感知能力,成吉思汗知道这不是那三河之源的故乡。这里有山也有水,但没有魂牵梦萦的不儿罕山。那座山是那样的独具一格,以至于无论何时自己也不会将其与别的山相混淆。
自己与术赤之间相隔着一条潺缓流淌的小溪。窄窄的,浅浅的,几乎举步便可跨过。
“术赤,来我这里”
成吉思汗发现自己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祈求的意味。也许正是因为睡梦的缘故,那些被深深禁锢于思维深处的东西在失去日常的管束后开始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
术赤没有说话。不言亦不动,只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如同一只受伤的狼,苍凉而寂寞,痛苦中有着不屈的光芒。
“别再犹豫了,来吧,孩子我们有着可以互相怜惜的共同心结啊”
“他不需要怜惜。”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引动了成吉思汗的回眸搜寻。
“孛儿帖”
身后出现的女子,风姿绰约,仪态动人。正是年轻时代的孛儿帖。从服饰打扮上判断,当是刚刚被从蔑儿乞惕人手中救出后不久。术赤正是那个时候诞生的。这个记忆,在成吉思汗一生之中多个难忘时刻之中是最为深刻的。
孛儿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轻巧地跨过溪流,走到术赤的身边。
“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吧。”
术赤开口了。言词之中有着少有的深情。这一刻,成吉思汗忽然明了,原来自术赤的心中还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情感。他对自己的爱是那样的深沉,又是那样的炽热。
瞬间,成吉思汗就要迈出向前的一步。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