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卿所言有理。”朱祐樘略作沉吟,“至于派何人前往,朕再想想。”
等到几位老臣都告退后,朱祐樘按了按眉心,正要起身瞧瞧坐在屏风后的皇后。一直垂着头的陆恺冷不防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万岁爷明鉴,奴婢想毛遂自荐,去广东与广西协助李广查明此案!奴婢通晓当地土话,正好适合伪装成当地人暗访,打听证据,查明此事!”
朱祐樘俯视着他,似是正在思索他所言是否可行。张清皎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瞥了瞥怀恩。怀恩遂清咳了一声:“万岁爷,老奴以为,此事交给任何人都比交给这陆恺更合适些。”
朱祐樘挑起眉:“戴先生何出此言?”
“方才这陆恺独自作通译时,有意偏袒‘李福’。老奴怀疑,其中必定有甚么缘故。若是派他去了广东广西,想必他便会不遗余力地证明‘李福’是真,纪氏兄弟是假了。”怀恩不紧不慢地道。
在他的目光里,陆恺浑身一僵,抬起眼便想辩驳,却倏然感觉到了更为冰冷的视线。他本能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盛妆的清丽少妇冷眼瞧过来,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不瞒万岁爷,这陆恺其实是老奴有意从南苑放出来的。”怀恩又道,跪下来叩首请罪。朱祐樘立即上前,要将他扶起来,他却坚持不起。覃吉、萧敬、戴义等人也都纷纷跪在他后头,就连东厂提督陈准也没有例外。
朱祐樘无奈地望着跪满一地的大珰们:“朕相信,诸位伴伴之所以会隐瞒朕,其中必定有缘故。都起来罢,起来再慢慢说也不迟。”他对司礼监里以怀恩为首的这群大珰的信任非比寻常,知道他们即使是欺瞒也是善意的欺瞒。不过,他这一回不计较,并不意味着心底并不在意。“当然,此事可一不可再。”
张清皎蹙着眉,轻轻咬了咬唇,张口欲言。覃吉与戴义却悄悄地朝她摇了摇首,她犹疑片刻,便已经错过了时机。便听怀恩又道:“都是老奴等人自作主张,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好惊动万岁爷,望万岁爷恕罪。”
“老奴之所以从南苑放出此人,并非仅仅因宫里缺少能听懂土话的内官。而是因清查内官名簿的时候,南苑的几位内官揭发了他。说他在万岁爷尚未登基的时候,曾自诩为孝穆太后之兄。”
朱祐樘眯起眼,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已经浑身颤抖的陆恺。
“不过,万岁爷登基之后,他便有些心虚,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老奴觉得此人胆大妄为,便是胡乱一说,亦是有损孝穆太后与万岁爷的声名,就仔细查了他的籍贯。”怀恩道,“原来,他正好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人,本姓李。先帝时期,他曾辗转托人回乡访亲,托的正是当时镇守两广的太监顾恒。顾恒虽已不在人世,但跟随顾恒的太监如今正好在宫中,说陆恺寻的正是其叔父‘李福’,还给了此人传了口信。”
“李福?”朱祐樘轻声一笑,“那可真巧。”
“确实很巧,连老奴都不曾想过,今天竟然会有一个自称孝穆太后之兄的‘李福’击响了登闻鼓。”怀恩顿了顿,又道,“不瞒万岁爷,老奴一直觉得纪氏兄弟的品行不佳,过于油滑,不像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多少有些怀疑他们二人的身份。”
“不过,苦无证据,便只能托陈准派东厂番子盯住纪氏兄弟的府邸,记下他们所做的那些不法事。得知陆恺此人后,老奴突发奇想,有意让陆恺与纪氏兄弟见面,看看作为老乡与冒认未遂者,他会不会寻出纪氏兄弟的破绽。”
听到此,陆恺立时便瘫软在地,心底很清楚,他已经再无出头之日——他怎会知道,纪氏兄弟的府邸附近一直有东厂番子盯着?如此说来,岂不是什么都落在了东厂眼里?!呵呵,原来这群老不死的早就心知肚明,今天一直冷眼看着他,却始终不言不语。等他满以为成事在即的时候,翻手就将他按死了!!
怀恩瞥了他一眼,依然平静地道:“却不曾想,东厂番子没有寻着纪氏兄弟的破绽,反倒是亲眼目睹了陆恺与今日自称‘李福’之人私下会面。两人昨日与前日都密谈多时,想必这‘李福’究竟是何人,陆恺应该最为清楚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已经是一滩烂泥般的陆恺。他想起多年来宫中关于这位万岁爷性情宽容仁慈的传闻,一个激灵弓起身子磕头,自己往脸上狠狠抽了十几个耳光,涕泪横流:“万岁爷饶命啊!奴婢说!奴婢甚么都说!都怪奴婢太贪心了!”
“早年因同乡的缘故,奴婢与孝穆太后见过面,知道孝穆太后幼年与家人分开,不知家人下落,奴婢便悄悄地起了心思。自称孝穆太后之兄,不过是想借着这名头在宫里好过些,谁知道还是被贬去了南苑做些粗活累活。”
“奴婢不甘心,便借着曾与顾恒交好,托他寻访奴婢的叔父,且让叔父冒认孝穆太后之兄得些好处。却没想到,叔父早已过世,奴婢的姐夫韦父成贪图皇亲之利,遂冒名顶替了叔父,也冒认了孝穆太后之兄。”
“如今这‘李福’并不是奴婢的叔父,其实是奴婢的姐夫。奴婢见纪氏兄弟冒认皇亲得了荣华富贵,心里正不忿,恰巧姐夫入京,便与他商量揭发纪氏兄弟,自己成为皇亲,以后共享富贵……”
陆恺一股脑地都招认了,满头满脸俱是泪与汗水,衬着红肿的脸显得格外可怜可恨而又可笑。朱祐樘轻叹一声,让陈准将他带下去,关在诏狱里:“等辨别了纪氏兄弟的真伪,再一并处置。”
说着,他仿佛有些疲倦,牵着自家皇后回到屏风后的暖榻上坐下,依靠在引枕上。怀恩、肖尚宫等立即带着众人退得干干净净。
寂静无声中,张清皎帮他换了个姿势,轻轻地按着他的太阳穴:“万岁爷,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不必再多想了。都怪这些刁民辜负了万岁爷的信任,贪图富贵荣华。寻访娘亲的眷属本是万岁爷的一片孝心,却都让他们给扰乱了。”
“无论如何,我也有失察之过。”朱祐樘闭着眼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过错不是人之常情么?”张清皎宽慰道。
朱祐樘沉默片刻:“卿卿说得是。无论如何,眼下便揭破他们,总比等他们彻底败坏了纪家的名声之后,我才知道真相更好些。”
“万岁爷能想开,我便放心了。”
“不过,有一事我仍有些想不开。”
“甚么事?可否说来听听,让我试着给万岁爷开解开解?”
朱祐樘缓缓睁开眼,与他家皇后对视:“关于此事,卿卿究竟还隐瞒了些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陛下:我有一事想不开。
皇后娘娘:甚么事呀?
皇帝陛下:卿卿究竟隐瞒些什么东西。连戴先生都招了,卿卿怎么不主动招呢?
皇后娘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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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早点招认比较好啊
还有两三章,这件事这一卷就结束啦~~~弘治二年三年四年,嗯……都是一卷的~下一卷的主题是事业+生娃
ps.快到每月的那个啥时候了,不太舒服_(:3∠)_
抱歉啊,这两天更新可能都得看情况,时间上会不太稳定……
第184章坦白信任
这一瞬间,空气似乎有些凝固住了。
张清皎怔了怔,垂下眸来,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不过,尽管被揭破了,她却依然不觉得紧张,只是在思考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坦白才合适。因为她本能地相信,他不会因此而责怪她。因着隐瞒而生出的些许隔阂,只需要坦诚便能够化解。
朱祐樘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她洁白柔嫩的脸庞,微微一笑:“难不成你以为能一直瞒着我?就算先前我不曾注意到你的异样,今日戴先生提起这些之后,也应该已经反应过来,这些时日你都悄悄做了些甚么。”
闻言,张清皎眉头微蹙,轻嗔道:“此事说来话长,万岁爷想让我从甚么时候开始说?”
“无妨,就算话再‘长’,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你慢慢说,我不急。”朱祐樘挑眉笑道,“所以,便端看卿卿想从甚么时候开始说了,我洗耳恭听。”顿了顿后,他又补充道:“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无须有任何顾虑,直言不讳便是了。”
“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若是无凭无据便质疑你的决定,听起来岂不是与话本里那些‘奸妃’很相像?那可都不是甚么好人,我可不想在史书里被留下这么一笔。”张清皎道,依偎在他身边,“难不成,当初派出蔡用去寻访的时候,我能与你说——蔡用此人瞧着便有几分油滑之相,我心里不喜。派他一人出去我不太放心,还是让李广同去罢。”
“原来在那个时候,卿卿就已经觉得蔡用不堪用了?”朱祐樘失笑,叹道,“你怎么不直说呢?是了,那时候你并不相信我,所以不敢直说,生怕我多想。不过,若是说了,指不定也不会有如今这一出闹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