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臣下犯错,若勇于承认与自省,便会得到宽宥。即使需要为过错付出代价,也不会祸及家人子弟。可若是犯了错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或者用谎言来搪塞,那大概便会是另外一种下场了。
眼见着内阁又空出了位置,朱祐樘早已有了下一位阁老的人选,目光在众臣身上掠过。谁料到,昨日刚入阁的徐溥忽然出列,跪下来委婉地表明自己才疏识浅,不适合入内阁。他希望皇帝陛下收回成命,并且求致仕。
朱祐樘自然不可能答应,摇摇首道:“徐爱卿太过自谦了。爱卿学识老成,秉性正直,为官以来办了许多实事,朕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朕也不会选择爱卿入阁。这样罢,以侍郎入阁确实不妥。朕会命中书科舍人拟旨,进爱卿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正式入阁。”
徐溥怔住了:他只是礼节性地婉拒任命而已,谦逊的阁老们入阁之前不都该走这么一遭么?礼节性地拒绝,陛下驳回,而后低调地接受任命——他只是按照众人默认的规矩行事,怎么却偏偏变了味,品起来仿佛是在向陛下求官呢?简直是太冤枉了!
朱祐樘弯起唇角,目光落在刘健身上。罢了,刚任命了徐溥,晦庵先生(刘健号)就再等一等罢。西崖先生(李东阳号)在守制中,升迁须得暂时缓一缓;木斋先生(谢迁号)尚且年轻,且让他再当几年自己的先生罢;程先生才华出众却不擅长实务,也可继续当讲官,还可让他修父皇的实录……
没有多少人知晓,皇帝陛下早已给自己的先生们都做出了最合适的安排。自此之后,朝堂上下的风气为之一新。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为即将到来的,属于这位年轻皇帝的弘治朝带来了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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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退朝后,朱祐樘就命萧敬前往尹直府中传旨。萧敬奉命而去,而尹直也正带着家人静静地等着最后的宣判。听萧敬将旨意从头到尾读完后,他瞬间松了口气,微微红着眼拜下叩首:“罪臣叩谢陛下隆恩。”
“尹阁老还乡虽不比万首辅风光,但心里若是想得清楚,怎么过都比糊涂的人强些。”临走之前,萧敬若有所指地笑道,“只是,天下间也难有几个人能像尹阁老这样急流勇退了,多的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
“多谢提点。”尹直捧着圣旨道,“望萧先生回宫禀报万岁爷,罪臣虽蒙恩回乡,悔过之心却也丝毫未改。教化乡邻,也算是罪臣能为国朝、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不会像万安那样,还做着迟早会被召回京城启用的美梦,而是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基于此,他才做出了最合适的抉择。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更没有选错。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皇帝陛下的宽容了。
“尹阁老放心罢,老奴必定会将这些话禀告万岁爷的。”萧敬道,望着他的目光里颇有些惋惜之意。尹直此人并非没有才能,更并非没有过人的眼光,可惜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后,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回宫之后,萧敬一字不漏地将他与尹直的对话转述给了朱祐樘。朱祐樘亦觉得惋惜,不过更多的却是反思——若是当年朝堂里没有那么多歪风邪气,若是父皇没有一心信任李孜省,将权力都放给这位妖道,像尹直这样的臣子怎么会与他结党?
果然,风气是最重要的。他自身正,则内阁正;内阁正,则朝堂正;朝堂正,则官员正;官员正,则为国朝为百姓谋福利,最终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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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尹直其实就是李孜省案中地位最高、涉案最深之人,他认罪辞官后,这个案件便已经能够彻底了结了。有他作为前例,那些明明证据确凿却死不承认的大臣终于松了口,想求得轻判;而不过是涉入案中无缘无故得了好处的人,如作为同乡被提拔的吏部尚书李裕,则全部留用,以观后效。
三司很利索地将该判的人都判了,该放的人也都放了,罪魁祸首李孜省也定了处斩的日期。然而,已经落在诏狱里多日的李孜省却并没有能够等到他的死期到来。
他常年养尊处优,受不了诏狱里的环境,早就已经生病了。罪犯是不管治病的,而且就算病了也依旧需要受刑。于是,他的身体越发虚弱。这时候,天降一场大雪,严冬已至。这位妖道终是没有熬过突如其来的风寒,死在了诏狱中。
接到锦衣卫报来的消息时,朱祐樘正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听得牟斌禀报后,他只是抬了抬眉,将朱笔搁在了笔洗上:“这场雪倒是下得很好,瑞雪兆丰年。”
牟斌应是:“臣刚过来的时候,又飘起了雪。”
“是么?”朱祐樘披上了大氅,让何鼎推开乾清宫的门。门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飘扬飞舞,覆盖在御道与汉白玉广场上。他望着飘飞的雪花,忽然笑了:“皇后一定很喜欢。走罢,回坤宁宫。”
牟斌怔了怔,立即识相地告退了。何鼎忙带着几个比他年纪更轻的小太监,撑起了明黄色的伞盖。朱祐樘大步走在前头,他们小步疾跑跟在后头给他遮雪。可北风呼啸,这样的大雪哪里是能遮得住的?不多时,朱祐樘便已然满头满脸都是白色。
在坤宁宫内歇息的张清皎听见传报后,忙迎出来。见他浑身是雪,连头发与眉毛上都是白的,禁不住笑了起来,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拭:“万岁爷怎么偏赶在这种时候回来?风雪这么大,怎么也遮不住,兜头就扑过来了。若是融化的雪水沾湿了衣裳,指不定甚么时候就染了风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方才已经出去过了?”朱祐樘笑问。
“是啊,所以臣妾正在烤火,好好地暖一暖身子。”张清皎道,牵着他来到暖炉边,给他怀里塞了手炉,“万岁爷也小心些。暖一暖后,先去更衣。免得穿着带了潮意的衣裳会受寒。臣妾已经让人将衣裳放在薰笼上了,穿着可暖和呢。”
“原本我是想陪你一起出去看雪、踏雪的。你不是喜欢雪么?”朱祐樘略有几分遗憾。
张清皎笑了:“就算喜欢雪,臣妾也不喜欢寒冷啊。还是等雪小些,风也轻些,咱们再出门罢。说起来,臣妾还想看看宫内苑的红梅开了不曾。前两日我们散步的时候,便发现花蕾已经绽开了,不是么?”
朱祐樘点了点头:“也好。若是梅花开了,我得空的话,想画一幅傲雪寒梅图。”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来到坤宁宫,便仿佛从无穷无尽的政事里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个时候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名叫朱祐樘的普通男子,与妻子相依相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_(:3∠)_,今天突然犯懒了
嗯,昨天来不及改就发上来了
所以抓点小虫子
今天可能还是来不及改就先放上来,也有可能……卡文……总而言之,我尽量从10号到14号专注万更活动~~到时候不管怎么样都会给大家补回来哒
第131章宪宗下葬
这一段时日,周太皇太后一直在筹备佛堂之事。好不容易遴选出了英华殿略作修缮,又忙着从京中名寺里请回了大日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等佛菩萨。等她分出神来关注朝堂诸事的时候,便听闻万安、尹直已经颇为狼狈地告老还乡,李孜省也死在了诏狱中。
她沉默良久,皱眉问身边的女官:“皇帝待旧臣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万首辅、尹阁老虽说多少德行有亏,但毕竟是先帝留给他的重臣。这才过了几个月,就将他们都赶出了朝廷?多少也给他们留些颜面罢,毕竟都是先帝时期的旧人……”
女官哪里敢回话,只唯唯诺诺地附和了几句。周太皇太后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趁着王太后与张清皎前来向她问安的时候,提起了此事:“你们婆媳二人便不劝一劝他?待旧臣如此苛刻,这让满朝文武心里怎么想?”
“母后,儿臣在慈寿宫里躲清静,竟是甚么消息也不曾听见。皇帝过来问安,也从来不提起政事,只是说些家常。”王太后微微苦笑,“不过,儿臣以为,此事既然已经了结,万首辅和尹阁老也都已经告老还乡了,若是再刻意问起来,似有些替他们求情之意。皇帝一向仁孝,儿臣不忍心让他觉得为难。”
感觉到周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张清皎垂眼轻声道:“祖母,母后,万岁爷也从来没有向儿臣提过前朝政事。甚么万首辅……尹阁老……儿臣从未听说过……”朱祐樘不提,她自然不会多问。而且,她相信他的判断。连他这种宽容温和的性格都忍不下去的阁老,想必早已是罪责累累,本来就不应该再留在内阁里了。
婆媳二人虽没有明言“后宫不可干政”,但有意无意地便仿佛透出了一二分来。周太皇太后有些气闷,转念一想这意味着两人没有什么野心,又难免放松了不少:“也罢,这朝廷天下都是皇帝的,便由得他就是。我已经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又何必每时每刻都替他操着这份心呢?”
“母后这是甚么话?您如此德高望重,皇帝年纪又太轻,正好须得母后好生教导他呢。”王太后赶紧道,“我们婆媳俩都是寻常的妇道人家,连后宫这摊子事儿都未必理得清楚,哪里像母后这么见多识广?”
“母后说得极是。祖母这样的性情决断,这样的见识广博,孙媳一直想着须得好生学一学才是。就算不能学得六分像,只要能学了三分,也是好的。”张清皎接道,“祖母若是得空,便教一教孙媳罢。”
周太皇太后被她们捧得心情好了许多,抿唇笑道:“你们婆媳俩一唱一和,可真是默契得很哪。我这老婆子独居在仁寿宫,每日除了诵经供奉佛菩萨外,也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了,哪里有甚么得空不得空的?就怕你们都觉得这里冷清,不愿意过来陪着我。”
“母后这却是猜错了。每日里,也只有母后这儿才最热闹。”王太后笑道,“儿臣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来凑热闹呢。”先帝的那些太妃们经常带着皇子皇女到仁寿宫来问安,有这些孩子在,可不是宫中最有生气的地方么?
“这宫里的人到底还是少了些,我啊,只盼着越来越热闹才好。”周太皇太后说着,又瞥了张清皎一眼,目光极为明显地在她的小腹处转了转,“譬如,东西六宫如今便是空的。等到六宫都装满了,哪里还愁能不能热闹起来?”
王太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儿媳妇,笑应道:“皇帝身子骨不好,最近政事又极为忙碌,儿臣以为,还是当以仔细调养为先。等到调养妥当后,咱们细细问问太医院,再给皇帝充实六宫也不迟。”
“孙媳从未料理过这种事,还请祖母与母后教我。”张清皎面上虽没有任何异状,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心里却已是苦涩至极。她们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多久呢?难不成要买通太医,告诉她们朱祐樘的身子骨没有十年八年是调养不好的?
不,她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漏洞的事。她期望朱祐樘能尽快养好身体,变得健康起来。而身体是他自己的,健康或者不健康,当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调养好了,自然不可能认同庸医的欺骗。就算他一时间没想过充实后宫的事,太皇太后也会让他兴起念头的——
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便好好地享受现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