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红叶回忆着原来世界,恭敬地行了福礼,“夫人”。

她原以为,得把向徐妈妈撒的谎再圆一遍,说些好听的,想不到,马丽娘压根不提她的“噩梦”,闲聊似的说:“这两天在绣什么,给我看看。”

说起来,像红叶这样,卖身契捏在主子手里的下人除了逢年过节、主子外出,是没太多私人时间的。如果不在主子身边,多半在自己屋里做些绣活,打打下手,随时听吩咐--没人喜欢懒惰的人。

红叶微微松了口气:昨晚翻了箱柜,十七岁的自己绣活不如三十岁的自己,在这个院子里算顶级了。

蓝绸包袱呈到面前,马丽娘目光落下,见是四个精致的锦缎荷包,两个葫芦形,两个如意型,缎面、珍珠、丝线和袋口抽绳搭配的非常漂亮;两方帕子,一方绣小猫滚绣球,一方绣雪后寒梅;一双绣着鹦鹉衔桃的大红睡鞋,针脚细密,颜色娇艳,虽然还没做完,已令人爱不释手。

红叶低声说:“帕子是给大小姐的,鞋子是给您的。”

马丽娘满意地嗯一声,上下打量她,带着笑感叹:“可真快,一晃眼就十七岁了,我还记得我进府那年,这丫头还没桌子高。”

徐妈妈呵呵笑,目光也很慈祥:“可不,大小姐和三少爷一晃眼这么大了,您没变样子。”

马丽娘嗔怪地白她一样,“瞧你说的,我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妖精,还能不变样子。”

满屋丫鬟和红叶捧场地跟着笑,唯一笑不出的是立在屋角的秀莲:出了前天的事,红叶还没失宠吗?

气氛一片大好,马丽娘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递给红叶:“拿着吧。”

细细长长,簪首盛开一朵小小的赤金山茶花--原来那个世界,红叶是在生辰当天收到这份贵重礼物的。

红叶做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双手缩到背后:“夫人,我不能拿,太贵重了。”

马丽娘笑了笑,手伸在远处,徐妈妈连忙训她:“你这丫头,夫人赏赐,什么时候收回来过!还不大大方方接了!”

她嗫嚅着,双手接过钗子。

马丽娘懒洋洋地看着指尖鲜红蔻丹,“快过年了,你用点精神,把鞋做完了,给大小姐绣条过年穿的裙褂,给三少爷做件鹤氅--针线房的人打下手,你盯着点,再做些荷包,我赏人用。”

红叶立刻明白了:自己出了邪门的事,马丽娘心里没底,把自己打发回屋绣活,观望一阵再说。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红叶恭声答应,态度令马丽娘心情愉悦,随口说:“明天初一,跟我去庙里烧烧香,拜一拜。”

每月初一,马丽娘去大相国寺礼佛、祈福,红叶并不意外;可原来的世界,她针线好,勤奋诚实,机变灵巧却不如秀莲几个,马丽娘外出很少带她。

能出去走走自然好,无论小丫鬟还是做妾,红叶都被憋坏了。

院里传来响动,脚步声噼里啪啦,小丫鬟刚刚掀开夹帘,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就一头冲了进来:“娘,娘亲!”

马丽娘唯一的儿子,二房嫡长子,堂兄弟之中排行第三,昭哥儿。

马丽娘张开胳膊,欢欢喜喜地把儿子搂到怀里,笑容映到眼底:“肚子饿不饿?今天厨房蒸了叉烧包”又摸小男孩身上,检查衣服够不够厚,小男孩格格笑着直躲。

昭哥儿奶娘、大大小小的丫鬟呼啦啦进屋,占据不少空间,红叶趁机退后几步,指甲陷入掌心--十三年后的孔昭就没这么可爱了。

又一声“娘~”,一位不到十岁的女孩子轻快地走进来,垂髫发髻戴两朵酒盅大的珠花,碧绿右衽衣裳,雪白百褶裙,走动之间裙摆露出鞋尖珍珠。

二房嫡长女,也是马丽娘第一个孩子,娴姐儿。

一位高大英俊的成年男子随之踏入,望着母子三人露出愉悦的神情。他穿一件石青色锦缎直裰,腰间坠着两个荷包、金三事和一块羊脂玉佩,发髻簪着碧玉簪,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倜傥风流。

如今的二爷,未来的忠勤伯孔连捷。

红叶胸口憋闷,喘不过来气--原来的世界,明年这个时候,马丽娘做主,她成了孔连捷第三房小妾。

并不是所有的通房丫头都能升级成姨娘的,红叶觉得自己运气好,马丽娘却说:昭哥儿还小,你也年轻,等过两年,昭哥儿大些,你再生孩子。

小妾是没资格反对主母的,且木已成舟,红叶只好答应。

每次孔连捷到她院子过夜,第二天一早,徐妈妈端着一碗避子汤过来。一碗碗汤药下肚,红叶小日子乱了,每月腹痛难忍,像受刑。

一年多之后,马丽娘病死,孔连捷娶了新夫人苏氏。苏氏娘家得力,把两个绝色的丫头抬成姨娘,又连生两个儿子,孔连捷被拿捏的服服帖帖,哪还记得起红叶?

一个没孩子、没宠爱的姨娘,在后宅只能用“苦熬”来形容,红叶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记得自己院子每一块青砖,每一棵花木....做了荷包衣服送给娴姐儿,后者漫不经心....到小厨房花钱做甜羹点心,送到书房的时候,孔连捷搂着通房丫头亲热....越来越依靠孔昭....歇斯底里地向苏氏挑衅....孔连捷眼底的厌恶与嫌弃....

“让一让。”

回忆被打乱,红叶定定神,发现是提着红漆食盒的秀莲,连忙避开两步。一等丫鬟绿霞站在桌边,小心翼翼把餐碟端出食盒,她便走过去,用白帕子裹手,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碗著摆放。

燕窝粥,皮蛋咸肉粥,红枣桂圆粥,红豆糕,金银馒头,叉烧包,八个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子盛着各色酱菜,还有一小碗肉末鸡蛋羹。

昭哥儿爱吃这道菜,伸出小手,被马丽娘用湿帕子捏住,戳戳脑门:“等一等大姐。”

刚刚从净房出来的娴姐儿目光却被炕桌上的蓝布包袱吸引住了,一手一个拎起两只荷包,惊喜地喊:“娘,可真漂亮,比丁娘子绣得还好。”

丁娘子是教府中四位小姐刺绣的绣娘,月钱五两,在京城小有名气。

红叶有点心虚:昨晚她熬了熬夜,往四个荷包订了珍珠、彩线和金丝,抽绳和流苏都是重新搭配的,很多花样要几年后才从江南传到京城。

马丽娘笑道:“是红叶的手艺,你若是喜欢,娘把她拨到你房里。”孔连捷却点点空座,“过来吧,你弟弟肚子饿了。先把基础打好,丁娘子教你的东西还没学会,就惦记别的了?”

娴姐儿只好撅着嘴巴,坐下拿起调羹,安安静静舀起一枚红枣,昭哥儿大口吃肉包。

不知怎的,席间气氛忽然有些变化:马丽娘似笑非笑地看丈夫一眼,像是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孔连捷一本正经地低头吃饭,姿态优雅从容,什么话也没说。

用餐间隙,他左手拿一个金银馒头,夹一筷子卤鹌鹑,抬眼瞥红叶一眼。

以前红叶不懂男女之事,没感觉;如今一下子明白孔连捷的意思:他目光满意而淡定,就像看着库房里的梅瓶,荷包里的银锭,卧房幔帐中的女人--喏,红叶就像他筷子间的鹌鹑,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

红叶打个冷战,心越来越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