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飞半蹲在黑暗中,与季燕然对视了一眼。
这处藏身地位于洞顶,里头的暗器弹射出之后,就成了一处空穴,恰能容纳两名成年男子。在玄铁巨门被攻破的一刹那,地宫里头也是灰飞土扬,摸不准外头是何状况,两人就先隐到了此处,恰好听到众人在围攻风雨门。
没能看到墓葬,宁微露难免失望,但看这群人只顾围着清月骂云倚风,言辞粗俗,心里也不悦,便凉凉道:“想要说法,就去找云门主,他若确实办错了事,亦有江湖规矩在,大不了废除门主之位,诸位又何必在此骂爹骂娘骂祖宗,倒像是泼皮无赖一般。”
她平日里都是端庄谦和的,此番冷着眉眼一说话,反而镇住了整个场子,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按照江湖规矩,三日之内,风雨门需给大家一个交待。”黎青海道,“若你知道云门主人在何处,还是劝他快些出来吧,否则可就没人能护得住他了。”
清月暗自捏紧拳头,低头道:“是。”
黎青海发了话,众人就算心里再不忿,也只能骂骂咧咧先散了。地宫里恢复安静,季燕然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来,清月抬头见他安然无恙,沮丧之余,总算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季燕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孜川秘图是错的,这里是枯禅死门。”清月将事情大致于他讲了一遍,又道,“师父还说,让王爷尽管放心,他养好了伤就自己回王城。”
江凌飞听得瞠目结舌,他平日里虽喜欢往脂粉堆中扎,但顶多就是喝酒听曲儿,再说些甜言蜜语哄漂亮姑娘高兴,从没对谁动过心,自然也就不知道,人若情到深处,竟会如此孤注一掷、奋不顾身。
他拍了拍清月的肩头,你师父这般痴情,王爷怎么可能独自回王城,还是快些交待出他人在何处吧。否则即便有鬼刺医病,方才那些江湖人又岂会轻易放过他,只怕会满大梁疯了一般去找——毕竟这些年里,风雨门卖出的消息固然给各门派提供过便捷,可带去大大小小的麻烦也不少,人总是更容易记坏不记好,记仇不记恩,先前有江湖规矩在,再恨都只能藏在心里,现在风雨门先坏了规矩,这些人哪里还有耐心先等上三天,估摸着此时已经咋咋呼呼要开始找人了。
清月叹气:“鬼刺将他带上了马,我确实不知去了何处。师父只说让我救出王爷后,就尽快赶回风雨门,以免有人上门捣乱。”
“你先回春霖城吧,替他守住风雨门。”季燕然道,“找人的事交给我。”
清月点头:“那我先走了。”他犹豫片刻,又道,“师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一路他经常咳血,晚上也睡不安稳,半夜做梦惊醒,就只抱着膝盖往天明坐。”
而传闻中那能救命的血灵芝,合风雨门与朝廷之力,掘地三尺都未寻得,怕是将来也不会有了。
想及此处,他心里难免一阵发酸,为免失态,便赶忙转身离开了。
江凌飞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季燕然:“这也没留个消息,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寻?”
“光明山周围,云儿身体孱弱,鬼刺应当不敢带着他赶路。”季燕然道,“走吧,先把人找到再说。”
江凌飞答应一声,担心方才那些江湖中人的话会刺激到他,便想要看清对方此时的神情,季燕然却被阴影隐去了半边脸,只有一双被寒意浸染的眼睛,暗沉沉的,教人看了心底发慌。
……
云倚风的落脚处是一个小村子,说是村,但因地势的原因,每家每户都相隔甚远,正好能躲清静。
灵星儿从外头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大束嫩黄的野花:“门主,你看!”
“娇俏可爱,与你倒是相得益彰。”云倚风靠在软椅上,笑道,“找个瓶子插起来吧,还能多养两天。”
“后头那片矮坡,花开得可多了。”灵星儿道,“什么颜色都有,等门主养好一些了,我带你去看。”
云倚风点头:“好。”
灵星儿仔细将花插好,便去了厨房忙碌。她原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但这几日练下来,倒也学会了煮饭,勉强能让云倚风吃得舒心——就是费米费油了些,章铭备下能吃一月的食材,十天就快见了底,没办法,新手总是要交上一些学费的。
“过两天逢集,我就去山下买东西。”饭桌上,灵星儿替他剥开鸡蛋,“门主想吃些什么?”
云倚风想了想,答曰:“松鼠鳜鱼、大煮干丝、瑶柱海参、水晶虾仁、蟹粉狮子头。”
灵星儿道:“成,那我绑个厨子上来。”
“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利索了。”云倚风笑道,“下山时要小心,早去早回。”
虽说此地荒僻,但难保江湖众人不会寻来,风雨门近些年得罪的门派不少,他不敢大意。
吃罢饭后,灵星儿收拾好厨房,又煮了热的茶,让他捧在手里暖着,这才问道:“门主就打算一直在山上待着?”
“怎么?”云倚风看她,“你想回去?”
“不是我想回去。”灵星儿坐在旁边,将话又说得更明了些,“王爷此时应当已经脱困了,门主不想去找吗?”
“我现在连多走两步都会累,要如何找?”云倚风一笑,“没寻到长安王的墓葬,现在怕是满江湖都在追杀我,还要再加上一个鬼刺,轻举妄动不得。即便要找,总得先把身子养到能打人了再下山,现在露面,岂非白白送死。”
“也对。”灵星儿想了想,“反正若王爷找到章台庄,也是能知道门主行踪的,那我再去煮些宵夜来。”
她活泼烂漫,没尝过人间酸苦,因此忧愁来得快,去得更快,蹦蹦跳跳就跑进厨房。云倚风嘴角上扬,靠在软塌上,独自看着远处出神,一袭白衣胜雪。
山村的夜晚,有星星伴着露。
……
山林里,篝火熊熊燃烧,鬼刺坐在树下,拨弄着手里几枚药丸。蛛儿站在一旁,心里虽说快急疯了,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将手中的帕子使劲绞着,几乎要扯碎了去。一想起此时云倚风正在与灵星儿独处,或许还在轻声说笑着,由她伺候饮食起居,就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了她,还有那日在山崖下遇见的女人,那个斗胆穿着一身白的女人,她们怎么敢?都该死了才好!
一群鸟雀被惊飞,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自林中出来的一群人:“……萧王?”
鬼刺也抬起了双眼,在他身侧快速找了一圈。
“我家公子呢?”蛛儿跑上前,急急道,“他、他怎么不在王爷身边?”
江凌飞听得莫名其妙:“云门主当日不是被你们掳走的?怎么反倒同我们要上人了。”
“他从章台庄跑了。”蛛儿哭道,又跪在地上哀求,“王爷,你去寻一寻门主吧,他躲着我们,可定然不会躲着王爷,若不按时服药,怕是……怕是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了啊。”
声音凄厉,如从地底爬出来的冤魂,撕裂了嗓子一般。
……
清晨的太阳升了起来,照得整个镇子都暖融融的,集市上热闹得很。灵星儿挎着一个小背篓,穿着农家女的朴素衣裳,又简单易了容,混在人群里买肉买菜,看着也是有模有样,她惦记着云倚风喜欢喝汤,便买了好几条新鲜的活鱼,装在大瓦罐里,准备用网兜养在小溪中,随时能取来用。
一个姑娘家,背上背着米面肉菜,怀中抱着一口装满水的大罐子,走在路上,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村民都在笑着指指点点,说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女娃,将来出嫁后怕是要打相公的。灵星儿拉下斗笠遮住大半脸庞,跑得更快了些,脚下轻盈飘忽,须臾就消失在了山中。
几名男子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云倚风依旧在软椅上晒着太阳,浑身酥软。院中也不知从谁家跑来一只大鹅,正耀武扬威到处走着。记起当初在望星城中,某人那句“像鹅”,他忍不住就凑过去,想要仔细看看鹅到底是个什么长相。
大鹅冷静与他对视片刻,二话不说,张开嘴就要叨,雪白翅膀“呼啦啦”一张,那就是神话里的鹏!
云倚风拖着病躯,一脸虚弱,跑得飞快。他现在要养病,半分力气都不想使,况且要打赢这只大鹅,只用半分力气像是也不够。
日暮时分,灵星儿跨进院门:“门主。”
大鹅正躺在软榻上,两只爪子朝天,睡得舒坦又惬意,将颈子拧过来看她。
灵星儿:“……”
云倚风蹲在屋顶,双手撑着下巴,目光幽幽。
灵星儿笑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睡前还时不时“噗嗤”一下,想着待将来门主养好了伤,自己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师兄。云倚风亦是哭笑不得,靠在床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裹着被子刚准备入睡,却听到外头像是有些异响。
他眉头一皱,左手摸上枕边的飞鸾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十余名男子依次跳入院中,手中皆拿着明晃晃的刀,互相做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向着卧房逼近。
灵星儿也已觉察出异样,贴在门缝向外看,几枚飞刀轻轻滑入掌心,只是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隔壁房中已经“嗖嗖”飞出数十枚银针,云倚风单手执剑纵身而出,身影在月光下如轻盈飞雪。那些江湖中人不知他中毒,不敢一味强攻,只顾着后撤,趁此空档,云倚风一把拉住灵星儿,带着她往山中逃去。
这一逃,江湖人便瞧出了他脚下的虚缓,再看厨房里到处都是药,也就猜出八成是身子不济,躲在这里养伤,便纷纷追了上去。山中夜风寒凉,云倚风又穿得单薄,方才那一招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跑着跑着,胸口再度泛上刺痛来。
“门主!”灵星儿扶住他,“你没事吧。”
“自己跑。”云倚风粗喘着,“别管我。”
“我杀了他们!”灵星儿狠狠将发辫一甩,拔剑便迎了上去。云倚风心里叹气,抬手封住胸口两处大穴后,也咬牙去帮她,原以为至少能过个百余招,博得一线生机,岂料刚一出手就被打落了飞鸾剑,人也踉跄着跌倒在地。
“你们放开门主!”灵星儿被两名男子制住,只急得挣扎大骂。
“风雨门坏了规矩在先,总该给我们一个交待。”打头那人将云倚风从地上扯起来,“难不成还想在山村里躲一辈子?”
云倚风擦了擦嘴角鲜血:“有王帮主这般惦记着我,哪里敢奢望躲一辈子。”
“现如今可没有盟主护着你了。”那人在他耳边道,“落在我手里,你就安心等死吧。”
云倚风胸口起伏,声音虚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敢碰星儿一根指头,传出去怕是会被全江湖不齿,我做鬼亦不会放过你。”
“一个小丫头片子,我和她计较什么。”王攀往后看了一眼,不屑,“穴道三个时辰后便会自己解开,不会有人伤她。”
云倚风道:“王帮主还真是侠义……咳。”他话未说完,肚子上便已挨了结结实实一拳头,缓了半天方才顺过气,抬眼与他对视,冷冷道,“怎么,连带我回白河帮都等不及了?”
忆及往事,王攀恨得牙痒痒,捏起他的脸便又要打下去,却突然觉得掌心传来一阵寒凉,错愕抬头,就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已被穿出一个模糊血洞。
灵星儿高兴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