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落枫城时,他亲眼见到陆浅川像瞬间换了一个人,招式功法都凌厉得令人望而生畏,心中便又升起一个新的猜想。
一个人的身体里,真的只能安下一个灵魂吗?
现在,他看着面前冰山一般的陆浅川,多年的猜想有了答案。他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笑得却很是嘲讽:我是该谢你在关键时刻帮过大师兄,还是该直接给你一剑,解了这么多年的仇怨?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便你,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他再次向路景伸出手,莫沉渊则再次巧妙躲过,将小孩藏到了自己身后。
陆浅川淡漠的表情又添几分不耐,冷冷道:他有他该去的地方。
莫沉渊挑眉:去他不愿回去的记忆里?
小孩在他身后发着抖,不知道是烧得难受还是被他们二人吓到了。
陆浅川见状,便收回手,敛了几分锋芒,对莫沉渊道:他在这里会消耗魂魄中的灵气,只能变得越发虚弱。
莫沉渊一时沉默。
他知道陆浅川说得很对。
如果浅疏居代表着陆浅川在万灵宗时的回忆,那路景显然不该属于这里。或许是阴差阳错之下,这小团子走错了地方,来到了这片会消耗他体内灵气的区域。
他抱起路景,对陆浅川道:我送他回去,你来带路。
陆浅川:
乍然听到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他浅琉璃色的眼瞳中闪过一阵杀气,冷冰冰的看着莫沉渊。
若不是顾忌着魂力虚弱的路景,他早已和莫沉渊打过千八百回。
身上的冷意越来越凛冽,他瞧了还在发抖的小孩一眼,紧握的拳头发出咔嚓一声响,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快速走向屋外。
莫沉渊则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走,周围的景物便一路变。
从他最熟悉不过的浅疏居,到他从未见过的高大建筑,莫沉渊抱着路景,像走过了两个世界。
他忽地开口:你一直在这里?
陆浅川没有理他。
莫沉渊也不期望听到他的回答,仅仅是看面前那人的反应,他便知道,这个问句的回答是肯定的。
一股难以言述的嫉妒涌上心头,莫沉渊像宣告所有权一般,大力亲了路景柔软的脸颊一口。
他的大师兄果然来自他从来想象不到地方,那里无论生活方式还是生活环境,都与他所生活的地方相去甚远。
这个人,轻易就在师兄识海中见到了他过去的所有样子。
莫沉渊用眼神向着陆浅川后背捅刀,走在前方的陆浅川恍若未觉,带着他绕来绕去,终于在一个冰冷的高楼前止住了脚步。
莫沉渊微微一愣。
这建筑四四方方宛若一个大铁块,是他从未见过的制式。
怀中的小孩忽然一颤,喉中溢出两声极轻的呜咽,他紧紧咬住下唇,睫毛扑闪,却没有哭。
陆浅川转过头,对小孩道:回去吧。
小孩剧烈颤抖起来,头埋得极低,没有说话。
陆浅川轻轻叹口气,低声道:或者,如果你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他的话,也可以带他看一看你的记忆。
莫沉渊微怔,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抱在怀中的小孩。
路景眼中闪烁着明显的犹豫,过了一会,他似是做了很大决心一般,小短胳膊用力揽住莫沉渊的脖颈,柔软的脸颊贴到了莫沉渊的脸上。
刹那间,白光一现,莫沉渊眼前的景物又换了个样。
第104章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
这是一个被白色充斥的房间。
莫沉渊抱着路景,怀里小孩像受不了房间内的冰冷似的,又往他的怀抱里钻了一点。
奇妙的是,房间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朋友。
莫沉渊轻轻拍着路景的后背,对站在他身后的陆浅川道:这些都是他的记忆?
陆浅川嗯了一声:你眼前的一切都是识海中的幻象,不要沉溺。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善意的提醒,莫沉渊颇感惊异,不动声色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陆浅川面无表情:别误会,不想你留下来恶心我罢了。
说话间,面前的画面开始闪动。
莫沉渊扫过他们奇异的穿着,视线最终定格在从床上坐起的小朋友身上。
他的周围站了一圈人,在他茫然无措的注视中,他们惋惜而怜悯地低声交谈着。
路景愣愣地听着,略过那些高深的名词和难以理解的术语,他听到有一个护士在问:只有他没有事吗?
医生说:大人把孩子护身下了,一个送来时已经断了气,一个没救回来,只剩下他了。
在一片悯然的悲叹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那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划过耳畔,扎进心里。路景缓缓睁大眼,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莫沉渊紧紧搂住怀中的小团子,在那双通红的眼眶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画面倏地一闪,小团子被一个女人领回了家,他听到路景叫那个女人小姑。
他们周围的景物也变了。高可参天的建筑矮了许多,街路变窄,驰骋在上面的灵器便也相应减少,房间的布置看起来更简陋了些。
除了路景,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孩,她们叫了路景一声表哥,便一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再理他了。
女人有点尴尬,叫他不要介意,走进厨房开始忙活。
路景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帮忙。
他从小就聪明,即使这时还不懂寄人篱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似乎能够判断出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他的小姑父下班回家,对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吃饭的没什么表示,客客气气地欢迎过后,也不怎么睬他。
入夜,路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脸迈进枕头里,假装感受不到枕面瞬间泛起的湿意。
这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他能清楚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争吵声。
小姑父说:你忘了当年你跟我走,你爸妈是怎么说的了?他们早不认你这个女儿,你还上赶着给他们养孙子呢?
小姑的话语里带着点哭腔:爸妈去了几年了,我回去看过几次?哥嫂也都没了,我不带他回来,你还想让他去街上捡东西吃吗?
路景抄起枕头压在耳朵上,眼泪刷刷淌下去。
小姑父没在他面前说什么,那天的争吵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那个男人尽心尽力地为他跑腿,安排他进了当地的小学。
然后,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小姑一家的骄傲。
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从小长在文化底蕴极浓厚的学府中,天赋也极佳,转到在这个文化教育相对落后的小县城后,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他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孤僻。
变故发生在中考完的暑假。
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学费书费全免,因为离家较远,需要住宿,家里只需要每月给他一点住宿费和生活费。
性格有些怯懦的小姑结结巴巴地和他说,他们恐怕很难给他足够的经济支持。
两个表妹都要上初中,一个初三一个初一,成绩都不很好。之前他一直有辅导表妹的功课,可高中需要住宿,他也无法再每日抽出时间教她们做题了。
姑父想给两个孩子请家教,这便是一大笔支出,更重要的是,小姑怀孕了。